第37章伴读没人疼,所以没人知道呗。
柳姨妈望着眼前那碟剥得极精细的醉蟹,心中难免惴惴:“子深啊……这种事交给店里的解甲郎来做就是,你是何等金尊玉贵之人,怎能屈尊为我们母子俩剥蟹?”
“娘,不碍事的。”虞望笑着揩拭手指,那双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此时竟沾着蟹黄的油光和琥珀色的卤汁,“眼下才三月,揽月楼里不过拿些梭子蟹应付事,待到八九月间,阳澄湖的蟹船一到,那才叫膏肥黄满,揭盖淌金。”
“阿慎虽然没有在江南长大,但以前每年蟹季,从没亏待过他这张嘴。这小祖宗吃也就罢了,还只肯吃我剥的蟹,剥慢些还要挨瞪,娘您评评理,我能有什麽办法,还不是只能依着他。”
柳姨妈:“……”
她愣愣地看向文慎,不敢相信虞望口中的那个恃宠而骄的小祖宗就是她懂事却寡言的小儿子。当年将他留在京城,实在是无奈之举,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愿意让自己年幼的孩子寄人篱下?那时文慎父亲刚刚接手家族的生意,江南文氏的万架织机丶千顷桑田,族中叔伯皆虎视眈眈,稍不注意就被瓜分蚕食。可若能有虞府的荫庇,他父亲便能安坐家主之位。
她和虞夫人未出阁前乃是旧友,那次进京之前,她就从虞夫人的信中得知小世子自失怙後一直意志消沉,夜不成眠,她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让她将大儿子留在江南,只带小儿子和女儿上京。
自那以後,她便常常在小儿子面前提起绥安侯世子,教他喊世子哥哥,让他进了虞府多表现,尽量靠世子近些,多和世子说话。文慎自小便冰雪聪明,学着叫了好几声世子哥哥,许是感觉到母亲眼睛里不易察觉的哀伤,瘪着嘴扑进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问她,可不可以不去京城,他不想见这个哥哥。
那天夜里,她埋在丈夫的肩上,哭了很久。
丈夫安慰她,最多三年,待他彻底握稳家族的生意,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族老再也翻不出任何风浪时,就把小儿子接回江南。
进京後,她们一行人在虞府落轿。文慎平时很听话的,那天却怎麽也不肯下轿,她把他抱下去时,慢慢地,感到肩膀一片湿润。
文慎很少哭,他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刚开始学走路时老是摔跤,学会走路後就爱跟着长姐跑,跑着跑着就被各种东西绊倒,有时候是门槛,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布老虎,有时候是长姐留下的拨浪鼓……没等乳母和丫鬟们着急去抱他,他就自己拍拍膝盖站起来,从来不因为这些事哭闹。
那时候,她是怎麽狠心将文慎带进灵堂的,她都记不太清了,只是当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跪在绥安侯世子身边,生疏地讨好他,却被他冷眼相待时,除了心疼,还有一丝默默的庆幸。
看不上也好。等吊唁结束後,他们就回江南,虞府的荫庇,他们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这样想着,却没料到,仅仅过了两天,那绥安侯世子就转了性子,非但不抵触文慎的靠近与讨好,还默许他进入东厢,带他参观他父亲的兵器阁和藏书房。
再後来,事情就脱离她的控制了。
小世子居然调动私卫拦住文氏离京的马车,持剑挑开主轿的轿帘让文慎下轿,虞夫人赶来道歉,训斥了小世子一顿,小世子竟登轿抱住文慎嚎啕大哭,说什麽也不肯放人走。双方僵持不下,最後是文慎点了头,说愿意留在京城,当世子哥哥的伴读。
世子有了心仪的伴读,虞府上上下下宗亲族老自然高兴,那以後文氏商队出海的水路便畅通无阻,通往北方的各条丝道也有军队把守,江南的丝价翻了好几番,文慎父亲坐稳了家主之位,江南文氏跻身首富之列。
所有人都很好,除了她的小儿子。
除了文慎。
她每年冬天都去京城看他,其实虞府将他养得很好,每年换季都会做满满一墙的新衣,给他戴各种漂亮名贵的首饰,和世子爷同吃同住,身边也有近侍伺候,俨然是当作小少爷一般对待。可是对于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孩子来说,京城实在是太过沉闷,太过拘束了,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一直待在京城。
四年後,她和丈夫大吵一架,只身去京城接儿子回江南。文慎见到她很高兴,告诉她,他以虞府二公子的身份破格进了国子监,以後就要在国子监读书了,他很景仰国子监的一位老夫子,想要刻苦学习,以後拜入他的门下。
也是那时候,她错过了最後一次带他回到江南的机会。她怔怔地看着已经长高许多的,雀跃地和她分享喜悦的小儿子,含泪笑了笑,鼓励他:“娘亲相信阿慎,一定可以的。”
……
“娘,您怎麽了?”文慎看出她神情恍惚,起身走到她身边,文霜聆和文斯贤也都跟过来,文霜聆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蹙眉道:“没中毒啊。”
虞望马上让人传府医过来,却被柳姨妈制止了。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柳姨妈看向文慎,蓦然笑了笑,叹息道,“总觉得这二十年过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