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初步矛盾
酒过三巡,谈戏也越发酣畅。几杯下肚,刘自立更放开了,他比划着阐述他的构想:“我想把这出《陈三五娘》弄得更热烈些。比如这样——”他站起身,模拟着,“假如我是陈三,当林大纠缠五娘时,我会一把将五娘拉到身後护住,自己直面林大!这样设计够大胆,能显出陈三为爱不顾一切的疯劲儿!就是……可能不合古礼,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不行!”阿松“啪”地一拍桌子,嗓门又亮又冲,“你这改得像个啥?陈三成流氓了!跟那林大还有什麽两样?瞎胡闹!”她眉头拧成疙瘩,一脸的不认同。
胜男和陈柿子却眼睛发亮。只见陈柿子二话不说,一把将旁边的胜男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稳稳放到自己身後,然後下巴一扬,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假想的“林大”,那份护犊子的气势十足十。胜男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张大了嘴,随即噗嗤笑出声,赶紧垂下眼睑,再擡眼时,已是含羞带怯地望着“陈三”柿子,将大家闺秀的娇羞演得活灵活现。
这画面冲击力十足,一时间,连老秀才都犹豫了,没立刻反对。
“嗯……效果……是挺抓人,”老秀才拈着胡子,斟酌字句,“就是有点……太出格了?不过嘛,真这麽演,肯定让人耳目一新,年轻人准爱看!”
阿松把老秀才拽到一边,压着嗓子急道:“我跟你交代啥来着?注意他的‘成分’!看看他这心思,歪得没边了!弄不好就是个大麻烦!”
“可……你不觉得这想法新鲜有趣吗?你不是盼着戏班红火吗?老一套嚼烂了,怎麽红?”老秀才反问。
阿松沉默了。鱼和熊掌,眼下钱才是命根子。活下去最重要!她心一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行吧!”为了戏班这几十口人的饭碗,这险,她得冒!大不了等赚了钱,再想法子找补。
後续的讨论中,刘自立这个没学过戏的“野路子”,想法天马行空,拳拳都打在老秀才固守的规矩上。老秀才不断权衡取舍,眉头紧锁。阿松为了那“钱”字,赌上了,全程黑着脸没再吭声。她盘算着,等外乡的演出跑完大半,就拉上老校长去找镇委书记“活动活动”,用“创税收”的名头先打个底牌。
一个地方通常连演三天,需要三出戏。《陈三五娘》打头阵,还得另备两出。老班主选了《连升三级》,主角是老丑蔡叔,图个热闹好玩,更重要的是老演员压得住场,稳妥。另一出《女驸马》,主角胜男,也是热闹讨喜的路子。後备的《李亚仙》则是老秀才压轴的悲喜剧,主打情怀。
刘自立觉得这安排太保守,对年轻人不够信任。老秀才摆摆手:“年轻人时好时坏,不稳当,安全第一!”
练功场上,老秀才指点着:“人活一口气,精气神儿全在眼!头别动,脖子别晃,眼珠子斜着滚!练熟了,眼皮丶眼眶丶眉毛都得跟上!唱词念白少的戏,全指着眼神传情达意!这叫‘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胜男练习着身段:兰花指轻绕腕花,踩着圆台步,一步,一步,一步,袅袅娜娜行至刘自立身前,纤手虚掐一枝花,捧到胸前轻嗅,倏然转身,莲步轻移走远,再一回眸,眼波如丝似缕,欲语还休。手背轻托香腮,娇羞一笑,这才碎步离去。那眼神,真真假假,引人遐思。
她轻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
东南风凉爽,夏日的空气容易滋生情愫。胜男这点小心思,很快被眼尖如鹰的阿松逮个正着。她把女儿拉到一边,虎着脸低声警告:“你给我醒醒神!那小子什麽来路?‘特务崽子’!‘□□’!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国民党炮弹还往厦门落呢!你给我离他远点儿!”
胜男站直了练功的“三寸金莲”,娉婷地走了几步,猛地回头,狠狠剜了母亲一眼,倔强地顶回去:“那你就不怕他编的戏把咱们都拖下水?”
“怕有屁用!有本事你给老娘找个更好的编剧来?戏班几十张嘴等着喂呢!”阿松的嗓门又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泼辣,“洪胜男!你给我听好了,你不是陈柿子那没心没肺的野丫头!你给我稳当点!别把你爹和整个戏班都害了!”
白天练功,晚上胜男还得跟着刘自立补习高中功课。这是老校长的主意,他说高考迟早要恢复,让胜男去试试,准能上大学。老秀才深以为然。阿松担心女儿年少无知,索性把陈柿子也塞进这“学习小组”,美其名曰“一起进步”,实则是安插个“眼线”。
三个俊男靓女共处一室,氛围微妙。胜男清楚,只要自己稍稍退缩,眼前这个知青很可能就是陈柿子的了。陈柿子虽聋哑,却是十里八乡顶尖的美人,只是困在村里,名声不显。在吕塘村,小夥子们没人嫌弃她,她美得出奇,更有本事——包头师傅丶头饰匠人丶戏班电工,缺人时还能顶上去跑龙套。追求者不少,林跃进最是狂热,小豆子紧随其後,陈柿子干爹的儿子们也算一波。可陈柿子眼里,似乎只有那个教她“正经”手语的外来知青。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有才华的男人,谁不喜欢?她也喜欢。
陈柿子接近刘自立毫无障碍。她没有“避嫌”的概念,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她是个哑巴,周遭的人对她格外宽容,只要不做坏事,她的“不合规矩”都被默许。她是野地里自由长出的花。此刻,她如饥似渴地缠着刘自立学手语。
胜男可做不出这麽“没脸没皮”的事。
刘自立似乎也享受与陈柿子用手语交流。这种无声的方式,恰好契合他不爱多言的性子,也方便胜男安静学习。可胜男总觉得不安,怀疑他俩在用手语说“悄悄话”。有时陈柿子会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容美得惊人,甚至比刘自立偶尔的笑容更富感染力。他们俩,本都是不常笑的人。陈柿子或许是终于找到了能畅快沟通的渠道,天性彻底释放了。
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哑巴姑娘快被这“□□”拐跑了。不少人心里不服,开始找茬。许多小夥子自认配不上胜男,却觉得配陈柿子绰绰有馀——不就因为她是个聋哑人麽?说白了,刘自立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只有陈柿子浑然不觉。她借着学手语的名义,频繁找刘自立聊天丶请教,还额外“照顾”这位小老师——送水送饭,甚至帮他洗衣,理由冠冕堂皇:“尊敬老师”。
若知青愿意,两人相差七岁倒也合适。他无父无母,入赘陈家再好不过。堂堂高材生,只要熬过“政治污点”,前途无量。可眼下,“□□”三个字,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已婚的汉子们倒服气这有真本事的知青,□□也认了。未婚的小夥子们,眼看“村里的花”要被外乡人摘走,个个觉得吃了大亏。身为保卫干事的小豆子,对刘自立的看管越发严苛。
被严密监视的滋味如同枷锁,无处申诉,也无人可诉。不,还有一人——陈柿子。这个聋哑的倾听者弥足珍贵。他们用手语交谈,旁人大多看不懂,这独特的“密语”,成了刘自立宣泄的出口。他将满腹的抱负丶学识丶怨愤丶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股脑儿倾泻给这个绝不会泄密的姑娘。他的认知层次远高于陈柿子,许多话她听得懵懂,却觉得新奇有趣,如饥似渴。她越发频繁地找他“聊天”,仰慕之情与日俱增。
是的,他只是和同学丶导师一起在清明祭奠了总理,就成了“□□”。凭什麽?表达敬意何罪之有?
“顶硬上!”——爷爷教的这句疍家号子,支撑他熬过无数苦难。寄人篱下,看婶婶脸色,像被慢性毒药侵蚀,几乎神经衰弱。好不容易考上清华,靠乡亲资助才勉强成行。眼看曙光在前,一夜风暴,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指鹿为马,天理何在?一个孤儿,如何从这灭顶之灾中爬起?
冥冥中,爷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顶硬上!”这世界,无人可依,唯有自救!顶硬上,破开这重重魔障!
如今,相似的困境又来了。八月三日,秋高气爽,毫无征兆地,麻烦撞上门来。说实话,当戏班编剧非他所愿,但与老秀才丶秀秀丶潘泉丶陈柿子丶胜男他们相处,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像个人样地活着了。
可有人举报他想逃跑!小豆子以此为借口,将他活动范围死死限制在後山牛棚和大礼堂之间。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谁在背後使阴招——那种人,正面较量不过,只能玩阴的。他甚至清楚是为了什麽。
与老秀才丶秀秀等人告别後,刘自立在大礼堂门廊下迎面撞上林跃进。他懒得搭理,想侧身避开。林跃进却故意提高嗓门,对旁边的潘泉阴阳怪气:“哟,潘哥,瞧见没?那自以为漂亮得不得了的大公鸡来了!拽得二五八万的!”
这话像根针,扎得刘自立心头火起。他停住脚步,冷冷回敬:“潘泉,你听说过野猪想上树吗?我倒是见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能耐,野猪撒点野,就真当自己能上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林跃进仗着自己练过几手,嗷一嗓子就扑上来,拳头直捣刘自立面门!刘自立是风浪里摔打出来的疍家子弟,自幼习练罗汉拳,身手灵活,力气也不小。他敏捷地侧身躲过,顺势一记沉肘,狠狠撞在林跃进後心!
“呃啊!”林跃进被打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踉跄着差点栽倒。他刚挣扎着想反扑,已被潘泉从背後死死抱住。
“撒手!潘泉你撒手!老子弄死他!”林跃进目眦欲裂地挣扎咆哮。
刘自立掸了掸衣袖,语气轻蔑:“省省吧,林跃进。文的武的,你哪样是我的对手?也就台上那点本事了。”
这话彻底点燃了林跃进的羞怒,他破口大骂:“操你妈的!你个狗特务崽子!□□狗杂种!你他妈牛什麽牛!老子……”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冲到刘自立身前!是陈柿子!她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将刘自立挡在身後,对着狂怒的林跃进激烈地比划起来,脸上满是愤怒和焦急。她啊啊地叫着,手指飞快地舞动,虽然没人完全看懂,但那维护的姿态丶对林跃进的指责之意,却明明白白!
林跃进一看陈柿子竟然如此护着刘自立,更是妒火中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自立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骂得更难听了:“好!好你个刘自立!连哑巴都给你灌了迷魂汤!你个不要脸的反动派!臭流氓!专门拐骗妇女!你等着!老子跟你没完!迟早收拾你!”他一边骂一边被潘泉往後拖,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走了。
刘自立面无表情,只对闻声赶来的老秀才丶秀秀等人微微颔首,仿佛刚才的闹剧与他无关,转身平静地离开。
老秀才望着他的背影,沉重地叹了口气:“唉……看来我那新改的《陈三五娘》……怕是悬了。”
秀秀也一脸惋惜:“是啊,自立这孩子……真可怜。把他放在咱这儿,就像把一只仙鹤扔进了土鸡堆里。唉……”
阿松听了,立刻瞪圆了眼,叉腰骂道:“秀秀!你说谁是土鸡呢?我看你才是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瞎咧咧啥呀!”
秀秀看了看哥哥老秀才,又看看泼辣的嫂子阿松,无奈地摇摇头。她心里透亮:哥哥和嫂子本就不是一路人。可嫂子这风风火火丶泼辣剽悍的性子,恰恰是管束这群乡野汉子最合适的“镇山虎”。当年老父亲的默许,或许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