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准备着
77年的三月十六日,澳头村的隔壁村彭厝村邀请洪家班去演出,第一场就是《陈三五娘》,刘自立指点丶老秀才配音丶陈柿子表演的陈三第一次接受大衆考核的时间到了。没什麽问题,三人完成一个角色,顺畅而松弛,关键是陈柿子,她大概是见惯场面或者天生爱现,没有任何紧张。
刘自立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舞台上的身影——那个静默的活力源泉,扮演“陈三”的陈柿子。她经常借着侧身等各种动作,目光飞快地扫向他。摩斯密码的默契让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嘴角漾开的笑容,比春日的桃花更明媚。仅仅为了这抹笑容,他担心得整夜未眠的疲惫便一扫而空,精神异常清爽。
“叫老公。”他趁着表演间隙,偷偷送出这个暗语。陈柿子低下头,笑意抑制不住地溢出嘴角,仿佛卸下了他身上的千斤重担。她羞红了脸,手指在身侧飞快轻点:“老公。”
他多想拥她入怀!但大庭广衆之下,他这个“黑屁股”只能极力克制。偶尔,他用指尖偷偷勾住她衣角的一点布料,贪婪地捕捉她娇羞侧首时投来的那一眼——不是嗔怪,是无声的鼓励。
这次出门演出,刘自立没有安排吹笛的活,他只要安静地坐在台下,配合陈柿子的演出即可。目光扫过周遭的人,什麽人也没发现他在作弊,他感觉他们都像蒙尘的老物件,迟钝而平凡。连对面那个猎犬般盯着他的保卫干部,在他眼中也成了可利用的工具。对方现在是个剧务,跑腿的,殷勤地递烟送水,眼神里只有麻木的例行公事,毫无警惕,不知道陈柿子利用演戏的空挡期间,去了趟澳头村。
刘自立耐着性子,等着陈柿子的好消息,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澳头村古渡口,仿佛能穿透时空看见那些停泊的渔船——他通往自由的方舟。想到这,一股近乎帝王般的掌控感便油然而生。这份自信,源于他亲手编织丶即将啓动的计划蓝图。
各个村的佛圣诞时间不一样,戏班演出通常是出去後再回来再出去,新店镇内的,三月份,戏班的业务最少,六七月最多,八九月又慢慢下降,到了11月,几乎没有了。
只演出这麽一场,戏班就回来了,外面的单子接不了,因为刘自立不能出新店镇,而《陈三五娘》这出戏出名了,大家都想看。这就麻烦了,阿松求了多次,镇书记不松口,真没办法啊!
三天戏,回来後,刚好赶上大风天,比台风小一点而已。当陈柿子从洪胜男家走出时,狂风如蛮横的野兽般迎面扑来,几乎要将她推回屋内。窗门在风中吱呀作响。但她陈柿子何曾是怕东怕西的人?山林里长大的野丫头,骨子里刻着倔强。她用力按住被风掀起的衣角和领口,迎着呼啸的风,坚定地走向不远处的後山牛棚。
棚内,风势稍敛,牛羊在角落里发出不安的低鸣。这异常的安静让她心头一喜——情郎没有出工。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草料味的冷冽空气,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环顾四周後,擡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轻一下,重两下。短暂等待,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侧身让开,她脚步轻盈地滑入,心跳却如重锤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老婆,这边请。”他比划着,依旧是那副刻意的绅士姿态。这句“老婆”让她激动,但这疏离的“绅士风度”在台风天显得格外做作。她来这茅草屋,可不是为了当淑女的!在昏暗的天光下,她凝视他,目光锐利。他并非无动于衷,那份僞装瞬间瓦解。她的到来,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他眼底最深层的波澜——混合着渴望丶狂喜与原始冲动的炽热眼神,犀利得几乎要将她穿透,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性。
“你终于不能无动于衷!”刘自立本能的反应瞬间点燃了她,一种熟悉的傲娇取代了羞涩:“叫我柿子!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轻易得到的!”尽管如此,还是她主动在这样狂风呼啸的清晨,送上了门。
“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风可真大!”他声音有些发紧,掩饰般地转身去冲热茶,握着牙杯的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无论如何,娇羞与欢喜早已在她脸上晕开,她知道自己藏不住,脸颊烫得厉害。“这样的台风天,我为什麽要来呢?”她自问,答案却清晰得无需言表——他在这里,她的心便无法不来。
熟悉的尿骚味弥漫着,短暂地冲散了空气中无声涌动的暗流。但只消片刻,那名为情欲的洪流便汹涌而至,轻易盖过了所有异味。直到外头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才惊得两人猛地分开,心跳如雷,神智稍稍归位。
“风太大……过来看看。还好你没出工。”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指尖比划着,“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堂兄答应了!”陈柿子带来的,是堂兄许大海制定的偷渡计划的雏形。11月後冬季有往南洋的洋流最有利;前半程由他们自己航行至海峡中线,後半程则必须由台湾那边的疍家人用能抵御风浪的大铁船接力。疍家人内部以物易物,更认同自己人,不认为这是走私,也不关心两岸政治形态。
通过陈柿子的两次传递,计划终于落定:时间定在春节除夕前一夜,大家忙着过年的时候偷渡。刘自立和陈柿子出门以借钱和请求大伯住持婚礼为由;铁梅关注民兵连的动向;堂小哥作为接应。这个计划有刘自立的设计,每一步都在他脑中反复推演,力求天衣无缝。这不再是绝望的逃亡,而是一场充满计算与冒险的华丽突围。陈柿子,这个看似柔弱的聋哑女孩,竟真成了他撬动命运的阿基米德支点!他简直想向全世界宣告:他要离开了!那条通往南洋的隐秘航道,正被他亲手点亮!这份狂喜源于他亲手编织的“网”——他敏锐地捕捉到陈柿子去澳头村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引导她,并利用聋哑人交流的局限,和陈柿子与堂兄弟间天然信任,还有他自己也是疍家人後裔,这一个个都是促成这件事的关键点啊!
“谢谢你,老婆……你真好。”他看着陈柿子,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感激丶渴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他读懂了她的信号——这台风天孤身前来,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够了!”她几乎要在心里呐喊,“别再演那套假惺惺的绅士把戏!我知道你想要我,那就别再犹豫!”她的沉默,她微微低垂却毫无抗拒的姿态,像无声的邀请,终于彻底点燃了他。他贪婪的目光流连在她姣好的面庞与起伏的胸口,再也无法克制地靠近。那杯递过来的热茶成了媒介,他滚烫的鼻息喷拂在她早已绯红的脸颊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衣角,低下头。那混合着惊惶丶兴奋与极致幸福的战栗感,让她的心脏仿佛要在胸腔中炸裂。
当他滚烫的大手覆上她抓着牙杯的手背时,她全身的感官瞬间麻痹。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没有不快或忧虑,只有被汹涌炽热的狂潮彻底淹没!
在那个年代,婚前逾矩是可耻的禁忌。但此刻的搂抱亲昵,已远非寻常界限。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盟誓——恋爱,就是奔着一生去的。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落下,滚烫的手掌急切地探索着她少女的身体:天鹅般的颈项,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臀线,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她年轻的身体高挑匀称,纯净而脆弱,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他想要占有丶守护,又怕其破碎。
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力量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从未被触碰的丶近乎孺慕的依恋与安全感击中了他——那是他内心极度匮乏的“母性”慰藉。他长久流连,仿佛那里能分泌滋养他干涸灵魂的奶水。陈柿子也沉醉于他独特的体味,感觉自己像一只蜻蜓飞入一个由他编织的蜘蛛网。
当风暴般的激情暂时平息,两人分开,世界仿佛被重新点亮。彼此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上残留着动情的红晕,目光胶着,带着炽热的占有欲。“这是一个美丽的开始。”他声音沙哑。“是的,”她大方点头,指尖划出坚定的轨迹,“一个非常美丽的开始。现在我发现,我对你的爱,已经超过了一切……甚至包括我的阿爹和哥哥们。这麽说或许显得没良心,但我的心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这是她的宣言,是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命运与刘自立捆绑的决心。
“谢谢你,柿子……谢谢你接受了我。”刘自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必须跟你讲清楚。我……是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家人……”
他的眼神闪烁,流露出犹豫和挣扎。渴望她牺牲带来的逃亡成功,但这纯粹的付出又让他倍感负疚。没有这层关系,她凭什麽为他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样的利用让他煎熬。
“你的一切,我都听说了。”她打断他,目光清澈坚定,“我不在乎那些。”
“我还一无所有……现在,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无法送给你。”是的,他们没有钱,所有的钱几乎都用来支付偷渡的费用了,这“一无所有”藏着更深暗示——他无法给她安稳的现在,甚至无法保证逃亡後的未来。
“礼物,以後你会送我的。”她微笑着比划,眼神是全然的信任与期许,“我等着。”这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笃信,是“随他而去”决心的温柔表达。
“好……你真是……”刘自立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心头百感交集,积压多年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一道口子,一丝久违的丶发自内心的笑意终于浮上嘴角。“自立,你该多笑笑,”她比划着,眼里闪着光,“你笑起来的时候,真帅。”
次日清晨·新的篇章:
第二天清晨,台风止息。当陈柿子走出门,看到村後路上嬉戏的孩童时,昨夜牛棚里那惊心动魄的缠绵仿佛一场瑰丽的幻梦。但身体的记忆和满心的甜蜜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爱情已然确立,每一步都充满新奇。她的世界彻底翻篇,整个身心都被那个男人占据。他们在知识与智识上确有鸿沟,但对戏剧丶音乐丶美术丶体育的共同热爱,以及骨子里那份相似的浪漫情怀,奇妙地弥合了差距。郎才女貌,心意相通,看着如此般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唯有那沉重的“□□”枷锁。
尽管如此,那些爱慕陈柿子的男人和倾心刘自立的女人们,都无法接受他们在一起。
唯有洪家戏班例外。他们乐见其成,尤其是阿松——这意味着刘自立很可能长久留在戏班了!戏班或许不缺笛子手,但一定缺一个能编新戏的编剧,这在乡村戏班是梦寐以求的珍宝(以往只能拾人牙慧模仿现成剧目)。若能一直拥有独一无二的新戏,洪家班的声望与生意必将扶摇直上。刘自立懂音乐,有才华,熟悉闽南语(潮州背景),只要深入了解戏剧流程,编出引人入胜的新戏绝非难事。这层现实利益的考量,无形中也成为了支持他们这段惊世骇俗恋情的另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