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派出所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所长板着脸,厉声问坐在凳子上的陈柿子:“陈柿子!说!刘自立去哪儿了?!他可是□□!你窝藏他丶帮他逃跑,知道是什麽罪吗?!老实交代!”
灯光打在陈柿子苍白浮肿的脸上,眼下的乌青像两块淤痕。审问一个聋哑人极其麻烦,需要翻译。好在阿松的小女儿胜男被叫来了。领导们也想秘密进行,怕事情闹大更难收场。胜男紧张地比划着所长的话。陈柿子看着胜男的手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前襟。她拼命摇头,双手焦急地比划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出什麽事了!我跟他出门一趟就不见人了,他是不是被人害了呢?我一直在找他!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她的手指胡乱地指向门外,眼中是真实的恐惧和茫然)
“他怎麽了?他到底怎麽了?你们告诉我啊!求求你们告诉我!没有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怎麽办啊!”比划着,她真的大哭起来,哭得特伤心,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不像造假。
人们看见她那个蜷缩起来丶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的样子,也替她难过。“她说她不知道刘自立怎麽了,她也在找他,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她很害怕,问刘自立出什麽事了。”胜男翻译着,声音带着不忍。
所长显然不信:“不知道?不知道你去轮渡干什麽?!”他拍了下桌子。
陈柿子被吓得一抖,泪水流得更凶,但比划得更急切:“我去找我堂哥借钱!我和自立要结婚了!我养母不同意,我阿爹做不了主,我只能去找大伯做主!我想请大伯他们来参加婚礼!我没钱,去找大伯借点!”
她比划着“结婚”丶“请客”丶“借钱”的动作,神情充满委屈和期盼。“她说她是去找堂哥借钱,因为她和刘自立要结婚,她养母不同意,父亲怕老婆,所以她只能去找大伯做主,想请大伯来参加婚礼,她身上没钱,想去轮渡找堂哥借点。”胜男小心翼翼地翻译。
“真的?”所长狐疑地盯着她。陈柿子用力点头,眼泪还在不停地掉。“不信你问我阿爹!他知道的!他也同意我们的!我的孩子几个月都快生了,村里人都笑话我,我们不结婚会很难过的。”她急切地比划。很快,老瘸子被“请”了过来。他瘸着腿,脸上堆着谦卑又惶恐的笑。问起刘自立和陈柿子的事,他结结巴巴地一一证实。而且,陈柿子确实和铁梅出门买年货去了,那包安胎药还可以证明。供销社的人也可以证明。
老瘸子的口供和陈柿子的说辞基本对得上,一切都得对上。不像是串通好的。然而,看着眼前哭得几乎昏厥丶眼睛肿得像核桃丶脸色惨白如纸的陈柿子,再看看她下意识护着肚子的手,以及她那聋哑人特有的丶带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无声哭泣,警察心里也有些打鼓。“她肚子里还怀着刘自立的孩子啊!她怎麽可能同意刘自立丢下她一个人偷渡跑掉?这不合常理。”
一个警察低声对所长说,“看她哭成这样,不像装的。真要串通,刘自立能这麽狠心丢下怀孕的漂亮老婆?”
给□□打掩护,帮他逃跑,这罪名比窝藏普通罪犯严重百倍!坐牢都是轻的!任谁都会否认的。考虑到陈柿子是孕妇,老瘸子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派出所只能暂时让两人回去,并让保卫干部帮忙看着,同时严厉警告:必须随传随到,不得离开村子!
随後,调查人员又询问了班车的售票员。售票员昏昏欲睡,只对买票上车的客人有印象,模模糊糊觉得好像有个像照片上的人(刘自立)上过车,但什麽时候下的车丶在哪儿下的,完全没注意。轮渡的船老大和几个乘客被找来问话,衆口一词:没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刘自立)上船。
线索似乎都断了。“这刘自立,鬼精得很啊!玩了一出声东击西!”所长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跟几个手下分析,“他故意让陈柿子去轮渡吸引林跃进的注意,自己肯定早就从别的地方溜了!翔安这地方,海岸线那麽长,明面上的古渡码头就有三处,如果随便找个礁石滩,小渔船就能靠岸接人!”
“那陈柿子……就是个诱饵?刘自立也太不是东西了!老婆怀着孕呢!”一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嘀咕。
“也说不定是陈柿子自己愿意牺牲呢?为了情郎,啥都不顾了?”另一个推测道。“不管咋样,这女人够惨的,男人跑了,自己大着肚子被审问……”
“人会不会根本没跑?”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会不会被人害了,我可听说了,今年五月份还是七月份,刘自立旁边的草料房莫名其妙着火了,差点把他烧死。或者……被人害了?”
林边村草料房失火事件被从新提上来审查,果然有很多猫腻,其中最大嫌疑人就是林跃进。这个“嫌疑人”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迅速在村里激起涟漪。最高兴听到这个嫌疑人的莫过于戏班班主阿松。她立刻在村里散布:“我就说嘛!好端端一个人怎麽会跑?肯定是被人害了!说不定就是得罪了什麽人!”
她巴不得坐实刘自立“被害”,这样戏班就彻底没责任了——人是村里交给戏班“教育”的,结果人没了,戏班首当其冲要背锅!为了寻找线索(或者说为了尽快结案推卸责任),派出所和吕塘村丶澳头村丶镇区街道办事处发动了大规模的搜索。尤其是被林跃进死死咬住的澳头村,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民兵丶村干部丶甚至被动员起来的村民,拿着棍棒在田野丶山林丶海边礁石间仔细搜寻,连废弃的破屋丶地窖都不放过。
“造孽哦,找个□□,闹得鸡飞狗跳!”“陈柿子那丫头可怜呐,又聋又哑,男人跑了,以後带着孩子可咋活?”
“我看就是林跃进那小子搞的鬼!他惦记陈柿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肯定是他把刘自立逼跑的,要麽就是他害了人家!”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那家夥心黑着呢!”“许大海那帮人也不是好惹的,林跃进敢去海上指认,胆子够肥,以後怕是有他受的……”“管他呢!反正别连累咱们村就行!赶紧找到人,是死是活给个准信儿!”
搜索一无所获。刘自立这个人,仿佛真的从人间蒸发了。留下的,是陈柿子日益深重的悲伤和绝望;是林跃进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是李连长等人对追责的深深忧虑;以及澳头村渔民们对林跃进这个“祸害”的无声敌意。还是林跃进最惨,他不得不交代自己把草料房的草点着了,但不承认是故意放火杀人,更不承认自己杀了刘自立,毁尸灭迹。但他还是被判刑,纵火罪,谋杀未遂,三年有期徒刑。
所有当官的都需要林跃进有这个罪,不然,刘自立的失踪案不好处理,哪里去找这麽个人呢?如果上面真有人来查,可以说刘自立被林跃进恐吓威胁,吓跑了。
78年暑假,恢复高考,胜男考上了泉州师专,洪家班再次面临危机,缺了一个女主角。
78年的11月,四五运动平反了,刘自立不是□□,他自由了,可以到处走。刚好,人不知去哪儿了,有传说跟他的大学要好的女同学私奔了。
78年暑假,陈柿子生了个男孩,小名蛋蛋,她住在澳头村,她堂哥家的附厝。她也在这一年顺利接班,成了一个女护林员。这个护林员的获得并不单纯,属于远处监控。上面的意思是,刘自立已经偷渡成功,不能再让陈柿子也跑到台湾去,否则指向性就太明显了。同时民兵连长警告许大棒子,要他帮助管好疍家渔民,不要跟台湾那头渔民往来,否则深究下去,那就是叛国罪,株连九族。
然後陈柿子真成了望夫石:
伤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孩子他爹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