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切的原因和理由。错误在他,不在我。
当他终于空出一整个下午,再次来到福克斯博士的心理诊所时,他已经将这面盾牌牢牢地举在了身前。
“你觉得他为什麽会……逃走?”福克斯博士的声音温和的问道。她思考了一下,决定使用凯泽的原话——逃走。
“我说过了,他不爱我。”凯泽面上一片平静。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麽?”福克斯博士问道:“你希望我加入投票吗?你希望我告诉你,我赞同伊桑爱你,所以可以变成两票对两票,你还有胜算。”
凯泽摇了摇头,动作微小而僵硬:“不需要。你赞同伊桑爱我,我也不相信了。”
“为什麽呢?”福克斯博士问道。
“如果他爱我,他就不会抛弃我。”凯泽不知道福克斯博士能不能看到他眼睛里闪动的水花,但他还是微微偏过了头过了头,继续看她背後的木饰面。
他对自己说,爱他就不会抛弃。可他自己呢?他用谎言构筑了一个华美的牢笼,然後质问笼中的鸟儿为何不歌唱。伊桑的逃离,不是抛弃,是审判。是对他所有谎言丶所有操控的最终审判。莱安恶毒的言辞可以刺穿他,正是因为他知道,那是他应得的。
“你害怕被抛弃,是吗?”福克斯博士轻声问道。
凯泽目光一闪,沉默了一会,他才冷硬说道:“这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无关。”
“好的,我们不谈这个。”她温和地说,仿佛完全同意了凯泽的观点。
诊所里安静了几秒。凯泽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我们回到你刚才的那句话。”福克斯博士的声音依然温和,“你说,‘如果他爱我,他就不会抛弃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後才用一种充满探究兴趣的语气问道:“这听起来是一个在你世界里非常牢固的准则。我只是好奇,这个准则……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教给你的?”
凯泽皱起了眉,不耐烦地看着她:“这是不言自明的常识。”
福克斯博士点头,而後说道:“这对你来说当然是。但在我的经验里,爱与关系,往往是混乱丶矛盾,且远没有这麽……泾渭分明的。我们换个说法,在你的人生中,是谁,或者是什麽事,第一次让你把‘抛弃’和‘不爱’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凯泽下巴紧绷,没有说话。
福克斯博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让我们回到那个时刻。第一次。你独自一人,也许是在一个空旷得过分的宫殿里。你几岁?你周围是什麽样子?……你感觉到了什麽?”
“我什麽都不记得。”凯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像是在驱逐恶灵。
福克斯博士轻声而坚定地说道:“你的身体记得。你现在紧握的拳头记得,你紧绷的下颌记得。凯泽,那个孩子,他不是现在的你。他只是一个被留下的孩子。他害怕吗?他是不是觉得,如果他足够好,他们……就不会走了?”
凯泽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一股剧烈的丶无法抑制的颤抖从他紧握的双手传来。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一个正灼烧着他眼睑的画面挡在外面。
一个词,从他苍白的丶颤抖的嘴唇间挣脱出来。那不是一个回答,更像是一声被撕裂的丶痛苦的抽气。
“……森林。”
“不是在宫殿,”福克斯博士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声音里带着引导的肯定,“是在森林里,对吗?”
是的。是在森林中。他迈着短腿在森林中狂奔,背後是猎狐犬的狂吠和其他大孩子们的尖叫和笑声。他舅舅的孩子们和他们的朋友骑着马,带着狗,在丛林间游荡,寻找他的踪迹。他们向所有的草丛开枪,用马鞭抽打树枝,尖叫着让这个私自姓了维瑟里安的杂种站出来。
狩猎季的每一天,他都要被自己的母亲抱到马上推入森林之中,而後被其他人追逐。他不是猎手,他是猎物。没有猎物,没有晚餐。在饥饿将胃烧成一个空洞丶痛到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之後,他终于举起了那把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小猎枪。用他唯一的一发子弹,对准了他唯一的秘密,唯一的慰藉——那只他用省下的食物亲手养大,会在他哭泣时用柔软尾巴扫过他手心的赤狐。他拖着狐狸的尸体走过宫殿,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他得到了晚餐。那时还不是博蒙特大公的奥莉亚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做得好,而後在第二天,给了他一盒子弹。
福克斯博士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专注,她说:“好的。凯泽……你不用告诉我森林里发生了什麽。”
她什麽都知道。奥莉亚·博蒙特早在多年前,就用一种近乎炫耀战利品的口吻,向她描述过这场残酷的“教育”。她知道凯泽太早失去了安全感丶太早明白了母亲并不爱自己丶太早恐惧地拒绝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柔软的东西。福克斯博士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个悲剧发生在自己眼前的。
“你只要感受一下。”她将思绪拉回当下,引导着他,“当‘森林’这个词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时……”她刻意停顿,给凯泽时间去坠入那片黑暗的记忆,“你现在紧握的拳头,是不是更紧了?你锁死的下颌,是不是在替那个孩子告诉我……他当时非常丶非常的害怕?”
凯泽没有回答。他只是脸色苍白地望着她身後的木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丶被风雪席卷过的荒原。
“害怕是可耻的。”凯泽花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福克斯博士了然的点头,“所以,在那个森林里,规则就是……‘害怕是可耻的’。”
凯泽迟疑了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真是……非常严苛的规则。”福克斯博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叹息,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麽,我想知道。在森林里,如果一个孩子不被允许感到‘害怕’……那他被允许感到什麽呢?愤怒?悲伤?”
凯泽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声音,陷入了更深的丶几乎是凝滞的思考。过了一分钟,他擡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丶茫然的困惑。
他回答道:“……他不被允许感到任何东西。”
“不被允许……感到任何东西。”福克斯博士轻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品尝它的重量。她凝视着凯泽,声音放得更轻,“那离开森林之後呢?当他终于安全了,他可以重新感受其他东西了吗?”
凯泽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这一次,他似乎不是在回忆,而是在为自己那片荒芜的内在世界,寻找一个可以被命名的东西。终于,他找到了。
“他可以胜利。”他一字一顿地说,然後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说服自己,“他可以赢。”
是的。他可以胜利,他可以赢。他战胜了所有人,他赢得彻底。这是他唯一被允许拥有的感觉,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是他至高无上的骄傲。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内心的废墟,也让他看清了自己此刻的狼狈。
凯泽立刻站了起来,对着福克斯博士说道:“我觉得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再来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再见。”
他几乎是逃离了那间诊所。
门在身後关上。福克斯博士静静地坐着,轻轻叹了口气,按铃让行政助理拿走了那杯冷掉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