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身世,是他自己跟汪海潮说的。
那年暑假,去隔壁市灾後重建,两个人分配到一家。白天干活,晚上就铺张凉席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并排躺着看星星。看累了,闭眼睛就睡,天光大亮了再醒。别提多逍遥了。海边的晚上还挺冷,两个人跟老奶奶要了一床被子,细密密的针脚,蓬松松的棉花,背面是石榴花,写着“多子多福”。两个人并排躺着,一起盖这一床被子。起初,两个人都还不好意思,各自占据被子的一角,空出中间,足足能再躺一个人。过了几天,熟悉了,便躺到一起了,头抵在一起,呼噜声此起彼伏,俨然成了“夫妻”。
睡不着的时候,汪海潮问:“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为什麽?”迟骋不回答行还是不行,只问为什麽。
“那还能为什麽,你把我当一家人,那就不能瞒我”,汪海潮已经很有当小弟的自觉性了,大男人耍起赖皮也是信手拈来。
自打迟爷爷去世,迟骋就没再跟旁人聊过天,包括自己的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
迟爷爷走後,村里关于“兵蛋子”的去留开了两次“大会”。
这个孩子不知道爹娘是谁,大家原想着,看他长大了像谁,谁知一年一年过去了,从眉眼上看不出他是谁家的娃娃。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明明是一双大眼睛,却整日里眯眯着,像是在透过睫毛的缝隙瞄准着什麽。
迟爷爷有工资,政府每个月都发给他几十块钱,加上给学校看大门丶喂猪丶打扫化粪池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计,学校给腾出来两间小房,算是作为报酬,迟爷爷带着“兵蛋子”吃住在那里。这些,都碍不着村民什麽。
可是,现在吃爷爷走了,每个月那点儿微薄的纸票也就没有了。这麽个半大小子,谁家养的起啊?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个年龄,正是最能吃的时候,哪家能有馀粮养活他啊。
村里开了两次会讨论,都没有个结果,谁家都不要。
後来,迟校长直到了,出面解决了这件事,“兵蛋子”还是住在学校,帮着学校扫院子丶喂猪喂鸡丶掏化粪池丶浇菜园。迟校长说了:“哪里还不能省出一口来啊,你们不养,我来养”。
可是,给迟骋上户口的问题,又难住了迟校长。村里谁都不同意给他上户口,户口上到这个村里,他是男娃,就得分地。现在都没搞清楚他是谁家的娃,凭什麽给他分地?
迟校长没了办法,带着迟骋去了县里,找到老战友,说明了情况。可是,迟爷爷去世了,连户口都注销了,没办法办理收养手续,就没办法给迟骋上户口。转来转去,还是这些问题。迟校长带着迟骋,蹲在马路边发愁。迟骋已经一整天都没说话了,现在却突然开口了,说:“老师,要不我还是走吧,你别愁了”。
“走?走哪去?”迟校长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烟,迟骋站着,看着他的白头发。
“我走了,你们就都省心了”,迟骋有限的大脑里,无法回答“去哪呢”的问题,他想着看的电影《少林寺》,说:“我去少林寺当和尚”。
“傻小子”,迟校长呵呵地笑了,笑着笑着,灵机一动,说:“我想起来了”。
两个人也不吃饭了,步行了十几里路,爬上了一座山,来到了般若寺。
这是个隐藏在山村里的小庙,门前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止单”,迟骋看不懂,也不敢问。
迟校长敲开了山门,让迟骋在外面等着,闪身进去。
大约也就是十几分钟,迟骋连大树上的麻雀有多少只都没有数完,就听见木头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迟校长和以为穿着布衣僧袍的师傅。师傅走上前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迟骋有样学样,也给他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就听见师傅说:“走吧”。
三个人沿着山路,快步下山,又步行了十几里,回到了县里。再去找了那位迟校长的老战友。
迟骋这才知道要做什麽。
师傅法号善因,是般若寺住持,在此修行三十多年了。师傅听了迟校长讲述的来龙去脉,主动提出来收养迟骋,并亲自前来办理收养手续。
于是,半个小时後,迟骋就有了监护人,拍了照片,上了户口。
回来的路上,师傅和迟校长一左一右,牵着迟骋的手。三个人今天走了很多山路,脚底板火烧火燎,但是心里却平静安稳。迟校长说着感谢的话,替迟骋表示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师傅只笑着,低头不语。
在山脚下,分别是,师傅摸着迟骋的头说:“小夥子,好好活着,锻炼身体,学习本事,一辈子行善积德,做个好人”。临行前,师傅赐迟聘法名:明德。
此事只有迟骋丶迟校长和善因师傅知道。三年後,师傅升了座,成了大方丈,去了南方。那时候迟骋已经去了镇上读初中,没有见到他。此一别,便再也没有见。
迟骋一直担心自己的档案里出现这麽一笔。报名参军时候,着实担心了几个月。後来顺顺利利的走了兵,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到了部队,大家都积极要求进步,训练争先,打扫卫生也要抢扫把,新兵连里大家就都上交了入党申请书。迟骋也交了,可是不报希望,毕竟自己是和尚收养的,这种残破的身世,组织才看不上自己呢。可是,报告批下来,迟骋的名字赫然在第一批之列。迟骋这才找到一点儿“家”的温暖。
旁人怎样,迟骋不知道,也不想去直到。迟骋自己,是很珍惜这个“家”的。
迟骋的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能够安放自己的“家”,让自己可以放下一切戒备和警惕,摘下一切面具,还原一个真实的自己。能够痛痛快快地呼吸,能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