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聘已经昏昏欲睡了。她半个身子趴在炕上,半个身子搭在炕沿上。听到爷爷关门,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他还站在那边,“你怎麽在这?”
“爷爷放我进来的”,他嘴上老老实实地说话,心里却不老实。眼睛早已经把这个房间打量完了,这就是丫头的秘密基地,墙上挂着风筝,贴着三好学生的奖状,钉子上挂着军用水壶,套着粉红色毛线编织的网兜……
“哦”,迟聘大脑已经迟钝了,并不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麽问题,反正炕足够大,外面还有爹妈。于是她拍了拍身边的炕,大方地说:“那就听爷爷的吧”。
“我帮你脱了鞋子吧?”迟骋走上前来,帮她把短靴薅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帮她脱鞋子,上次,也是这双短靴。圆圆的鞋头,镶着毛茸茸的边。
迟聘将腿往炕上一缩,像一条泥鳅,窜上了炕,翻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说:“劳驾,帮我拽床被子”,
迟骋去那边给她抱被子,摸摸炕,烧的很热,便给她挑了一床红色的薄薄的被子。又抽了个枕头。她已经快要进入梦乡了,迟骋笑了笑,心说“小丫头,也不怕我把你给吃了”。于是,擡起一条腿,跪在炕沿上,轻轻的将她的脑袋扳起来,给她塞上枕头,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脑袋放了回去。看她舒服的在枕头上拱了拱,迟骋觉得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忙快速地给她盖上了被子。
炕很长,迟骋去另一边搬过来炕,放在两个人中间。然後抽过来一个枕头,拽开一条被子,闭上了眼睛。
院子里,是爷爷在嘎吱嘎吱的压着水井,还有铁皮水桶晃晃悠悠的声音,还有爷爷那啰啰啰啰喂猪的声音。陈妈的嗓门也不小,一边说这话,一边咚咚咚的剁着菜板,可能是在剁肉馅吧。两只小狗也从羊圈里面放了出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迟骋歪过头,视线从炕桌下面去看旁边的她,她像一直大青蛙一样趴在哪里,辫子撅撅着,眼睛还挂在鼻头上,人却已经睡熟了。迟骋终于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了个天荒地老。迟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见。冷静了半天,迟骋才搞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身子底下是暖烘烘的褥子,热乎乎的蒸腾出一股棉花的味道。旁边还有一个哼哼唧唧的小丫头,她睡的沉,已经翻身向上,四仰八叉的,就像鲁迅写的那样,睡成了一个“大”字。迟骋觉得周身舒爽,从脚趾甲到头皮的舒爽痛快,好多年没有这麽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不,从
来就没有这样安安稳稳的丶什麽都不担心的丶饱饱的睡一觉了。
外面是两个妈妈的说话声,还有铁锅铲炝铁锅发出的擦擦声,辣椒炒鸡的味道传来,迟骋觉得真是有些饿了。不是那种疲惫之後的饿,是那种放松之後的饿。
“爸,这都九点了,叫不叫他们啊?”迟聘妈妈在窗子外边说这话。
爷爷瓮声瓮气地回答:“别叫,让孩子再睡会儿。待会儿饺子出锅了叫他们起来吃饭”。
“也行,多多瘦了”,妈妈感慨的回答。
陈妈立刻接着她的话,“都是我的错,连累了多多”。
“你看,你看,你又绕回来了。还不兴让我也心疼心疼多多啊,说说也不行啊?”江妈妈半开玩笑地就把话题引开了。听得迟骋在被窝里咧嘴笑。
“多多,多多”,他在黑夜中放低了声音喊她,并不盼望能喊醒她,只是想多喊几次她的名字。每次喊这两个字,都像口腔里含了一块糖,圆溜溜的,在唇舌上面流转。迟骋很享受喊她的名字。也很喜欢喊她丫头。一边喊她,心里反倒想象着,将来有一天,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一边亲吻,一边不停地喊她,“多多,多多”。
她翻了个身,面朝自己,慢慢的睁开眼,哼哼唧唧的应承了几声。
“起床吧?天黑了”,迟骋莫名的就觉得心软,隔着一张炕桌,却想绕过去抱抱她。
迟聘睁开眼,愣怔了半天,又闭上了,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又叫了几声“多多”,听见她轻轻地回答:“再睡一会儿”。
这声音就像猫爪子一样挠着迟骋的心,让迟骋特别想翻身上前,去把那只小猫咪拥抱在怀里。这股念头越来越浓烈,迟骋快速的坐起来,去开了灯,截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堂屋里支上了一张超大的圆桌,菜也都上桌了。电视里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动静很大。爷爷和汪爸在下象棋,象棋砸在棋盘上啪啪作响。
两个人出来,不太好意思,一前一後地先去了厨房,想要看看有什麽可以帮忙。
两个妈妈一个再拌凉菜,一个在炖鱼,忙的顾不上理睬他们。嘴里一叠声地撵他们俩到外边玩儿去。
两个人悻悻的回了堂屋,旭日阳刚在唱《春天里》。这首歌今年很火,那句“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留在那时光里……”刚听这首歌的时候,迟骋就觉得是在唱自己,在唱像自己这样孤独的来丶将来也孤独的离开的人。可是,今晚,就这个时刻,再听这首歌,迟骋反倒感受不到那种孤单感了,心中虽然也跟着哼唱,可是没有了那种被揪住心脏的感觉了。
一大家子看着春晚,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热热闹闹的吃了年夜饭。12点的时候,大家一起去院子里放鞭炮。迟骋还是细心的用胳膊揽着她,鞭炮响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去给她捂耳朵,双手兜在她身边,护着她大喊大叫丶蹦蹦跳跳。
陈妈和往爸也笑着去看天上的烟花,也去看旁边的两个孩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
迟骋个子高,一会儿擡头看看天,一会儿低头看看她。夜风很冷,可他却觉得异常的温暖。她在自己胸前跳来跳去,辫子像小刷子,在自己的鼻尖上扫来扫去,拂过一阵阵甜甜的洗发水味道。
“多多,好不好看?”爷爷举着一个最大的烟花,得意地高声说,“来,兵蛋子,别光站着看,把这些都放喽”。
迟骋站在大家身後,不好意思向前,几位爸妈都回过神来说:“就是,快快快,就你块头最大,你放那个最大的”。
他松开捂在迟聘耳朵上的手,走到爷爷身边,拿起一挂最大的鞭炮,挂到门口的大树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开心的大声说:“捂住耳朵啊,我点了啊,点了啊”,说罢,咧嘴大笑着按动了打火机。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他一个箭步跨到迟聘身边,给她捂着耳朵,顺便悄悄的踢了踢趴在她棉鞋上的那两只小狗。她忙着看烟花,都没有注意到。迟骋担心一会儿她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