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人的甲骨卜辞里,没有戎和狄。周人说的戎,是地域和文化与周族比较接近,但略微“野蛮落后”一点的族群。最明显的是,戎人也有族姓,比如姬姓和姜姓,从这里也能看出来,他们和周人有渊源。实际上,在商人看来,周与戎区别不大,都属于广义的羌人。
而在周人眼里,狄则是个更野蛮的族群。春秋之前的文献,几乎没有关于狄人的记录。春秋的狄人,族姓是“隗二而商代甲骨卜辞中有“鬼方”,也许他们之间有些关系。
故而,不窜“窜于戎狄”,并非投奔游牧族,因为当时还没有纯粹的游牧族;不窜去的,实是关中盆地以北的山地,在那里生活的是姜姓戎人(羌人),他们的畜牧业经济虽多一些,但也有农业,过的是定居生活。
不过,不窜和他的儿子鞠具体生活在哪里,史书中没有记载。这个空白期,也可能不止两代人,毕竟对于遥远的古代,口耳相传的先民传说难免会有脱漏。脱离姜姓有邰氏部族的生活圈后,后稷的后人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新的族姓一一姬,以表示他们和姜姓群体的血缘关系已经足够遥远,可以通婚了。这就是后来建立周王朝的姬周族。
《诗经》中,有一首鞠的儿子公刘带领族人再次迁徙的史诗——《公刘》。
先周部族迁徙图示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做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嫩,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髀臻容刀。
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靓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
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这次迁徙的目的地是豳地,过程隆重而欢快。他们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把收获的粮食装进口袋和筐里,族人拿着弓箭、戈和盾戒备而行。一路时而翻过山梁,时而下降到低洼的平地,涉渡众多泉水,终于看到一片平坦的山间谷地。然后,他们在高地上安家,搭起草棚,在临水的平地上开荒,还杀猪备酒举行宴会。作为部族首领,公刘受到众人景仰。
那么,豳地在哪?《汉书o地理志》认为,在旬邑县。据后世考古,位于今陕西咸阳城西148公里处的长武县碾子坡村,有一处先周文化遗址,应当属于公刘开始定居的豳地时期。在后世周人的回忆里,那还属于“窜于戎狄”的岁月;而从考古看,则属于半农半牧的经济形态。
窑洞与高粱
今陕西省长武县,属于关中盆地北缘的黄土高原沟壑区。1959年,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在这里发现了先周碾子坡遗址,1980—1986年,考古所泾渭考古队对遗址进行了十多次发掘。4
这是泾河支流冲刷出的一条大型沟谷,碾子坡遗址就位于向阳的山坡上,而且有多个不同时期的文化地层。
最早的遗迹距今6000年左右,生活着仰韶半坡文化晚期的居民。半坡文化遗址已经发掘过很多,而碾子坡的特殊之处是,这里的居民留下了用马骨制作的器物:两件骨锥和一件骨笄。而同时期的华北新石器遗址还很少出土有马骨,小小的碾子坡却能发现三件,且还出自不同的灰坑。这说明,这里的人经常捕猎和食用野马,用马骨制作器具。
这些半坡文化和后来的姬周族可能没有关系,但它展示了公刘和周族人到来时的环境:这里比关中更有北方特征。
从地理上看,碾子坡虽距离农业繁荣的关中盆地不远,只有100公里左右,但它已属于陕北黄土高原地貌,从此向北到鄂尔多斯、蒙古草原,地形开阔,属于后来的内亚游牧地带边缘。碾子坡的海拔接近1000米,比关中盆地气候干爽,更适合野马生存。
半坡时代之后,碾子坡有一段长达2500年的空白期。到商代,这里出现了繁荣的村落,碳十四测年距今3500—3100年,发掘者称之为“先周”文化,并把它划分为早期和晚期两段。这里的“先周”指的可能就是迁到豳地的公刘部族时期。
先周阶段的碾子坡出土了很多农具,有用石头或骨头做的铲、镰,收割用的穿孔石刀,以及石臼,等等。农作物应该有粟和黍,但碾子坡遗址发掘得比较早,当时还没有使用“浮选法”收集细小的植物种子。
先周碾子坡人有好几种房屋,最常见的是黄土坡上的“窑洞建筑”。当时的上古人应该还没有能力把土坡削成垂直面,他们会先向土坡里面挖一条1米多高的巷道,
深入内部之后再向周围掏挖以扩大居住面积,从而形成一间穹顶的窑洞居室。巷道就是进出的门道。窑洞墙壁上还挖掘出壁龛,作为储藏收纳的空间。
后来,周人的史诗《诗经o绵》回顾了这段住窑洞的生活「‘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这是新石器晚期黄土地带的常见民居,再早一千年,山西陶寺古国的普通居民也是住这种窑洞。
比窑洞数量少一些的是半地穴式房屋,先挖约1米深的坑做居室,再用树枝搭起墙体和屋顶,最后抹黄泥覆盖。在华北新石器时代,这种半地穴式房屋很常见。
碾子坡还有一座夯土版筑的地面房屋f1。它坐西朝东,房基为整体夯筑,土墙厚约1米,室内空间不大:长54米,宽约3米。门外地面铺垫着多块石板,还有呈品字形的三个灶坑。普通民居不大可能同时使用三个灶坑,它应当是村落集中活动的场地——可能是敬神的祠庙。
f1后面有一座坑(h189),坑底是一处高粱作物的堆积:东西长
碾子坡夯土房屋f1复原图
l8米,南北宽12米,面积和形状近似一口棺材;厚度5—20厘米,这是被土层压实之后,估计掩埋之前厚度在半米左右。
这些高粱不是单纯的种子,而是整个穗子连带二三十厘米长的茎秆,还带着少量叶子。它和f1前后相邻,而且都指向东方。这恐怕不是巧合,很可能是一处祭祀遗存。
在中国上古时代遗址中,极少有高粱出土。距今约5000年前,郑州大河村遗址仰韶文化晚期房址中曾发现一只装满粮食的陶罐,经鉴定是高粱种子。但此结论仍有争议。碾子坡的这处高粱遗存距今约3300年,则完全没有争议,因为它有完整的高粱穗、秆和叶子。另外,在一所窑洞式房屋(h823)的壁龛里也发现了一小堆尚未去皮的高粱种子。
周人始祖名后稷,在古代,稷泛指谷物,但也有狭义的高粱之意。5碾子坡遗址有掩埋高粱祭祀的遗存,说明在早期周人的观念里,高粱与周始祖有着密切联系。
碾子坡的房屋(窑洞)和粮食作物显示的是一种定居农业生活;而它的垃圾坑,则又显示了畜牧业的发达:
我们在发掘中收集到大量的兽骨,主要是牛、马、羊和猪等牲畜的骨头,其中又以牛骨为最多,它们显然是这个遗址中的先周居民的食后残余。该现象充分表明,以放养牛群为主的畜牧业生产在当时是艮发达的……
除了大量牲畜骨头,还发掘出土了很多屠宰和剥皮的工具。各种骨制工具里面,用马骨制作的占了很大比重;除了常见的骨锥和骨匕,还有一种用马的下颗骨磨制的铲形骨刀,多达27件,发掘报告认为,它是一种加工肉类的工具。看来碾子坡先周居民不缺乏肉食。
用石头和骨头制作的箭微数量也很多,但很少有食余的野兽骨骸。从地理环境看,古碾子坡周边应该有各种野兽,但他们的捕猎行为应该不多,这可能是因为饲养的家畜已经足够肉食之需求。
在其中的一座灰坑(h2018)发掘出一具完整的马骨架,发掘报告称,没有发现捆绑的痕迹,应是死后埋进去的。灰坑纵轴和马头都朝东,联系前述宗教性建筑f1和高粱祭祀坑h189也都是朝东,这很可能也是座祭祀坑,背后应该有先周居民的宗教信仰因素。
除单独的葬马坑,还有用马殉葬的做法。在先周晚期墓葬中,有一座女性二次葬墓(195),墓主四十岁左右,墓穴深近3米,在墓穴上层有一匹献祭的小马。在碾子坡两百多座先周墓葬中,殉马墓目前只发现这一座。
在碾子坡,在食用和利用皮、骨之外,马还有没有其他用途?此时的碾子坡还没有掌握马拉战车技术,因为制造马车需要发达的青铜工具,而且这里属于黄土高原丘壑环境,垂直高差大,沟谷纵横,并不适合马车行驶。
碾子坡人饲养的马、牛、羊很多,这些牲畜需要较大的草场,仅靠农作物秸秆和村落附近的草地应该很难维持。为了放牧,他们需要在一二十公里的半径范围内移动放牧。而牛羊容易走失,还要防范野兽和异族人的袭击,所以最合适骑马放牧。碾子坡人很可能已经学会了骑马。
商人难民带来铜器?
在先周碾子坡,没有发现炼铜和铸铜的遗迹,但有少量铜器。这显示了碾子坡和外界(很可能是商王朝)的联系。
最大的铜器来自一座先周前期的窖藏坑,共有三件,一瓶、两鼎。窖藏坑呈椭圆形,长径超过2米,深约11米,坑挖好之后,先在坑底铺了一层30厘米厚的土层,然后呈品字形紧贴着放置三件铜器,都是口部朝下倒放,最后,填土掩埋。
埋葬过程比较从容,仪式感很强,因躲避战乱而藏宝的可能性不大。发掘报告推测,这处铜器埋藏可能具有祭祀性质。
在关中和陕北地区,较少发现埋葬器物的祭祀。这不属于本地宗教仪式,容易让人联想到郑州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