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丶等你
贞宁二十九年,皇帝龙体每况愈下,时常卧病在榻,以至多日罢朝,暂由太子监国,崔相协理。
此前在卫家论罪之际,都察院以柳泓澄为首鈎深索隐,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尽数清查,抽丝剥茧地牵扯出一衆人等,或贬或黜。清理完朝臣,太子党又一刻不停地朝崔相施压,逼迫其放权。虽未能一举将崔家亦拉下马,但终究使其权势有所削弱。
而今世家一派日渐式微,大不如前。连着崔相都一改往日做派,行事谨慎收敛,事事避着太子的锋芒。偶有政见与太子相左,也多有忍让,并不争论,以妥协退让来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
一时间,太子权倾朝野,风光无两,隐隐有了一国二主之象。
然而,这内部才稍有安宁,外部就又乱了起来。
入秋以後,西楚屡屡在边西挑起争端。先是说牧民丢了羊,空口无凭便怀疑是边西军窃而食之,找上门来讨要说法。陆秉行不欲与其争辩,为尽快息事宁人索性直接赔了些银钱了事。
哪成想西楚得了好处非但不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地借着些鸡毛蒜皮的由头多次来找边西军的麻烦,甚至还掳走了两名益州百姓。
关乎百姓安危与两国和睦,陆秉行不好擅自做主,再三权衡之下八百里加急向京送来密报请战。
西楚的无耻之举实在令人愤慨,但两国交战非同小可,必会导致民不聊生丶生灵涂炭,孰轻孰重一时难有定论。
群臣为此争论不休,不乏有人推测西楚此举是因对和约条款有所不满,这才故意找由头挑事,提议不如派位使臣前去交涉。
萧宁煜采纳了这一提议,钦定此前以头撞登闻鼓鸣冤的刘积复为使臣,携圣旨赴往边西。
圣旨中写明先由使者前去与西楚谈判,倘若谈判不成功,未能将那两名百姓从西楚手中要回,再以此为由向西楚开战,战後一切事宜皆由主将陆秉行自行定夺,无需请示京中。
不料,刘积复方至边西,尚未与西楚谈判,西楚便率先撕毁和约,夜袭边西粮仓,两国就此开战。
此後战报接二连三地传回京,打得尤为焦灼。两军本就势均力敌,而西楚此回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仅士气威猛,而且後援充足,足足打了两个月都始终未能决出胜负。
大敌当前,朝中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愁云惨淡,奚尧尤甚。由于心系边西,他甚至已经连着几日食不下咽。
萧宁煜得闻此事,特意吩咐宝华楼的厨子做了些时令菜色,愣是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奚尧一同用膳。
等人来了,就见桂花鸭丶炙羊肉丶梅卤清蒸蟹丶秋菊枇杷芡实糕等精致菜肴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面对这一桌子的菜,奚尧难得笑了笑,轻嗔:“你究竟在我身边有多少耳目?怎麽什麽都知道?”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分明没有责怪的意思,听得萧宁煜唇角微勾,“既不能日日见你,总要知道你过得如何。”
近段时日他们二人都忙得分身乏术,别说是日日见面,就是几日里能够见上一面便已是难得。若连对方的半点消息都不知,那这日子未免也太难熬了些。
萧宁煜挽起袖袍,拿过一只蟹,剥开蟹壳,两三下拆解好,以小匙子细细剔下白嫩鲜美的蟹肉,再蘸上梅卤,而後放入奚尧的碗碟中,不一会儿便堆起一座小山。
奚尧见状微有愣神,不禁回想起他当初为萧宁煜剔鱼刺的画面,一切都还恍如昨日。
而萧宁煜会甘愿屈尊纡贵地为他做这些令他意外又不意外,一如莲子可以没有心,蟹肉自然也可以没有壳。
情意早就有迹可循,只不过这人如今做得比从前更加直白丶磊落。
如今秋蟹正肥,配的梅卤酸咸开胃,加之有如此细致的照料,奚尧到底多吃了些。
见萧宁煜忙了半天却几乎一口没吃,奚尧只好拍了下他的手背,“够了。”
这一下将萧宁煜的手背碰得有些热,不动声色地取了帕子净手,但擦来擦去都没能擦掉那点热意,反倒愈发难以忽视。
顾及着时候丶地点都不合适,即便萧宁煜再想做什麽,也仅仅是擡起脚,克制而隐秘地碰了碰奚尧的小腿,笑着问:“吃好了?”
萧宁煜这点小动作瞒不过奚尧,几乎是他一动,奚尧就猜到了他准备做什麽,但并未躲开,无言默许了这一放浪行为。
奚尧轻轻应了声,神色自如地为萧宁煜斟了杯酒,权当是投桃报李。
可这杯酒都还没喝完,殿内的宁静便被一个着急忙慌跑进来报信的小太监打破。
萧宁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大概预料到是出了何事,下意识朝奚尧看去,就见奚尧面上的笑意在听完小太监的话後骤然淡去,只庆幸消息是在用完膳才送来,好歹让奚尧安心地吃完了一顿饭——
“陆将军……战死了!”
话音刚落,有道沉闷的钟声自远处传来,犹似一道惊雷劈下。
奚尧从未想过再听到这鸣丧的钟声会是他身边亲近之人的离世,瞬间如置冰窟,无异于多年前得闻兄长战死时的惊愕悲痛。
手上忽然传来热意,奚尧低头一看,发觉是萧宁煜握住了他的手,顺着交握的手擡眼望去便对上了萧宁煜别有深意的目光,心下凝滞片刻。
凭着与萧宁煜的默契,奚尧轻易读懂萧宁煜的意思,此事应当另有隐情,逐渐镇静下来,不置一词。
就见那杯由他满上的酒在萧宁煜盛怒之下泼洒了一地,酒杯也碎裂开来。
“气得砸了杯子?”
崔士贞仔细听完底下人的禀报,有些忍俊不禁,悠悠看向坐在一旁的人,“贺大人觉着下一步该当如何?”
贺云亭神色沉静,温声答话:“陆秉行一死,奚尧想必即刻便会自请去边西领军。待奚尧一走,这四大营统领之位于崔将军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崔士贞微微眯起双眼,似乎在思忖贺云亭的话中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