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图穷匕见
◎你还是非要作死不可?◎
俞璇玑微微擡眼,不巧正对上李默群饶有兴致地打量。
她常听人用猫捉耗子比喻狱卒看犯人的眼光,及至她自己身处此情此景,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任何活物能带来的压迫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比人更危险。李默群的表情依旧沉稳,唯有发自内心的兴奋之情正在双眼中迸射——
有多残忍就有多真挚,有多嗜血就有多纯粹。
他几乎是在为发现敌人而欣喜若狂了!
浸透着喜悦的杀意,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利刃,正把俞璇玑的皮肉一点点剥离。她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过程,很慢很慢。他在享受这一刻,宛如吸毒者在烟雾四散丶仙气缭绕的环抱中,在无穷无尽丶缤纷多彩的幻象中不断地丶无序地丶狂乱地丶一遍遍地坠落下去。而她早已置身万丈深渊,无处可逃。
她的恐惧,并非来自于洪水猛兽,而是来自于对人性的未知——你知道危险,但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危险。
“不过是几本闲书而已……”她慢慢翻开书页,手指在书卷间划来划去,稍稍用力,毫不颤抖,“也不是什麽-禁-书-,李先生何必如此郑重其事?”
李默群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俞先生,我在门外等了好久……”
“李先生真是爱重木子小姐——包厢都是您定的,还要敲了门才进来,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李默群失笑:“这是要装傻充愣吗?我实话告诉您,这一招在特工总部可行不通!”说到最後一个字,已是金石之音,狰狞毕露。
俞璇玑近乎惊恐地看着李默群,愣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等等!李先生,我们是不是说岔了什麽意思?”她恍若刚刚意识到错过了什麽重要的话题,陷入茫然的慌乱之中,连手都不知道要如何摆放:“您是怪罪我借了这些书给木子小姐,我以後不借就是了。其他您还要深究什麽?不妨一一说来,请别这样吓唬我,我心惊胆战的……”
李默群那种淬了毒一般的目光在她脸上刮来刮去,俞璇玑觉得後脑勺的发根都炸了起来,却还保持着一种受到惊吓的表情直视着对方,恳切地说:“到底是我做错了什麽?还是谁在您面前进了谗言?您可得给我解释的机会啊!我是给您办事的人,万万没有什麽别的心思,您可不能轻信了谁的离间计……”
“说得有理,”李默群的声音轻飘飘的。俞璇玑如释重负的表情,令他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是权势上的,是力量上的,是性别之间的,也是智商上的优越感。他不信她,可是他也不介意和她浪费一点时间,权作消遣。他说:“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你说说,刚才你和木子说了什麽。”
“刚才……”俞璇玑慌乱地揉着头发,絮絮叨叨,“我们说赌马,这一注下对了……木子说到电影,说小三子命苦……然後……然後……我们说到命运,命运,命运不公……哦!我们还说到未来,我说50年後会很好……”
李默群摆摆手:“别跟我耍花腔!你说国军孱弱,日军狠辣,满洲不济,西北战乱……照你的意思,就只剩一家可以坐大喽!”
俞璇玑拼命点头。
李默群倒是来了兴致:“呦,那你说的是哪一家啊?”
“当然是新政府啊!”俞璇玑眼泪汪汪地说,“木子是您的人,我是给您办事的,您是新政府的大员……我们当然是更信政府啊!”
“你还说劳有所得,耕者有其田!”
“历朝历代,官府都会安抚民心。你在忙的清乡运动,也要恢复保甲丶清查田産……”
“你可是说到英雄儿女丶保家卫国!”
“是!李先生难道预料不到?政府和日本的合作只是暂时的,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我大胆说一句:真有一天大东亚共荣了,这天下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尚未可知!”
“住嘴!”李默群怒喝一声,“巧言令色!狡辩不招!要是在特工总部,哪容你大放厥词!”
俞璇玑默然垂首,低声道:“您是政府要员,不认便罢了。璇玑是个文人,想得多说得多,自然错得多,那料得到李先生要大兴文字狱。”
“俞先生,听我一句劝,”李默群,“这些话,出你口,入我耳,莫与第三人知。你的想法已经很危险了,-左-倾-分子我们抓了多少?你再走左一步,我非把你扔给毕忠良他们不可!”
俞璇玑一口气慢慢缓了过来,她拍拍心口,小心翼翼地觑着李默群的脸色,问:“那就是说,您原谅我啦?”
“你们年轻人啊……修为还是不够。”李默群摇摇头,拿出鎏金的烟盒,叼了一根。俞璇玑的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李默群刚一动作,她就飞快地从桌上拿起洋火柴,哆嗦嗦划着了,凑过去帮他点上,十足谄媚。李默群悠悠吸了一口,叹到:“盯着你们那边几个主任,多跟他们学学。你想到的这些,他们难道想不到?但是人家能把个宣传文化的小部门,守得滴水不进,那才叫个手腕高超!”
“您说的是!璇玑多学丶多看,多向您请教。”俞璇玑垂下眼帘,把燃尽的火柴按到茶杯里。
李默群拍拍桌上的书,俞璇玑赶快一本本收起来,装回牛皮纸袋:“这些东西都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
李默群微微颔首:“这才像话!木子若是不开心,你陪她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不过跑马这种热闹,还是不要带她来了,我不放心她的安全。”
“您说的是!跑马应该还好,只是木子的住处能被李太太翻出来,就难免被其他人发现……”
“谁能发现?我安置过去的人绝对可靠,除了木子和我,谁也不知道她的新地址。”李默群掸掸烟灰,他放松下来,就显得有点无聊的样子,对闲聊提不起兴致。
“那可不一定,”俞璇玑眼风一撩,悄声笑道,“我就知道!”
“你——”李默群嗤笑着看了俞璇玑一眼,然後慢慢皱起眉头,“你说什麽?”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麽不对!今天这场误会似乎很难轻松收场,而这个看起来容易控制的女作家,也悄然发生了什麽奇特的转变。
俞璇玑仍旧姿态谦卑地坐在李默群对面,只是此时微微扬起眉:“我说,我知道……即使像李先生这麽谨慎的人,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不怪您。”
李默群并不介意遇见任何意外,他狞笑起来:“怎麽?好容易逃过一劫,你还是非要作死不可?”
“不敢,”俞璇玑笑道,“我要是真的死在今天,就应该死在刚刚您进门的那一刻。您放过我了,我才有机会和您说几句真心话。”
呵!李默群的笑里带着凉气,眼睛里几乎恨得要迸出火星来。他明白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要解释什麽,她是故意拖延时间,故意要套他的话!她拿他的女人和孩子威胁他,但是他有什麽可怕的?他徒手就能拧断她的脖颈。他慢慢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说!”
“谢谢李先生……哦,不,谢谢李委员长。”俞璇玑微微颔首,像是在鞠躬,又像是以这种姿态示威。她能感觉到,李默群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似乎立刻就能撕碎了她;但她也知道,一个能在不同立场之间摇摆不定,不断攀高枝爬上高位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丁点冒犯就轻易出手的;她更相信,或者说在这图穷匕见的一刻她只能让自己相信的是,李默群真的还有一个苏联密探的身份,无论他是否真心实意为苏军参谋总部工作,他都不会让这个消息成为自己的坟墓。
“木子是璇玑的朋友,璇玑发自内心地希望李委员长善待她,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选择,璇玑也不会让人威胁到她的安全。”
“李委员长是璇玑的伯乐,璇玑当然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听说您曾在苏联受训,璇玑心向往之,忍不住就邀请了苏联的朋友来上海,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和李委员长把酒言欢。”
“璇玑的确年轻,做事考虑不周,话里话外若是冒犯了李委员长,还请您多多见谅。璇玑给您赔个罪。”
跑马会的包厢设施齐全丶服务周到。桌上放着几瓶存酒,俞璇玑拎出伏特加,为李默群斟了一杯,双手奉上。
李默群没有接,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叫了半天‘李委员长’,你是从告诉我清乡运动的消息开始,就盯上这个位置了吧?说吧,想让我帮你们做什麽?”他嗤之以鼻。
俞璇玑也不接话,仍旧持着水晶杯。酒液微漾,涟漪轻晃,烈酒的味道充斥呼吸之间。李默群等了等,终于接过了这杯酒。
俞璇玑这才开口说道:“璇玑刚刚已经说了,自己是为李委员长做事的,自然急您之所急,忙您之所忙。您需要璇玑做什麽,璇玑就做什麽……说起来,璇玑刚刚不承认身份的时候,李委员长其实是失望了吧?璇玑不会让您失望的。清乡委员会委员长自有宏图大计,这计划里面总有些鞍前马後,跑跑腿丶找找门路的琐事,璇玑不才,一应承担。没了璇玑,您的特工总部也没立下什麽大功;但是有了璇玑,您就掌握了一条销路和一道财路。”她的面容在水晶杯里折射得宛如印象派画作,清秀的眉目模糊成一片,连颇有几分味道的笑容都湮没在杯中,唯有纤巧樱唇,一点红意仿佛在酒液中漾了开来。
李默群举杯,一饮而尽,反手将水晶杯掼在地上。一声脆响,片片零落。“好酒!”他大笑,“好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