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自投罗网
◎万一赔了,我上哪儿求一座金山还给您?◎
江家的惨案,不过是一个开始。
巨大的利益面前,权势这只庞然大物会露出尖牙利爪,把猎物浑身血肉剥下吃净,贪婪无畏地吞噬掉阻碍自己的一切。
消息放出去没有半个月,黑市棉布已经被一扫而空。俞璇玑和佐藤聊起此事不久,日本商会酝酿棉布提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那一日在牌桌上随便送出去的干股,已经在贵妇名媛的小圈子内演绎成财富传奇。往日里歌舞升平丶闲话家常的“璇玑女士的沙龙”,如今更是热闹非凡。
任太太只能从南京打电话过来表示感谢,张太太是直接架着膀子要请俞璇玑吃饭。俞璇玑哪里肯应,她推说自己平素惫懒,不愿出门,若是张太太想吃哪家,她就去请哪家厨子上门来料理。“咱们就在这里,舒服自在,何必出去和别人挤着用餐,餐具也不知道挂了什麽人的口水……”
“哎呀!”张太太尖叫一声,轻轻打在她背上,“被你这样一说,我都恶心死了。”
“是吧?”俞璇玑故意显摆,“你别看你们日常用的杯盘碗碟都是一样,其实底下都做了记号,谁的和谁的都不会用混。”这是睁眼说瞎话,哪有那麽多记号能给百十来号人用?李默群是大汉奸,俞璇玑是地下党,难道这臯兰路一号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手眼通天的特工了不成?不过是提升沙龙档次的小把戏——佐藤那边的女声沙龙还没有分出什麽钻石会员来,俞璇玑这里却早被那些穷讲究的太太们分出了不同的圈子。
“要不怎麽人人都喜欢你?你就是素来细心又贴心,”张太太攥着她的手摇了摇,“我是嫌外面人多,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这倒简单!李先生今天没有来,应该是出差去了。我让女佣去把露台收拾出来,咱们悄悄上去坐一会儿,安安稳稳吃顿饭。”俞璇玑也态度亲昵。
此前的牌局,自然是苦心安排的。梅太太当初在娘家就能闹出自请续弦的戏码,在牌桌上也不会放过俞璇玑话里话外的蛛丝马迹。任太太又是个处处捧场,好顺竿往上爬的,俞璇玑这里送了干股,便是为了给丈夫搭上李默群这道关系,任太太也绝不会拒绝。人人伸把手,张太太无知无觉进了套——殊不知这个套子,正是为她量身打造。
中储行和特工总部关系不浅,当初中储券大肆发行强制流通的时候,特工总部没少出力。其中缘故,也是俞璇玑听李默群解释过才明白的。中储行前後两任行长,都曾是李默群的老部下。中储行在沦陷区立得稳,就等于特工总部掌握了金融命脉。老蒋不要脸地刮地皮时还要依靠“四大家族”,而僞政府也不过只出了一个李默群而已。
可惜军统的暗杀实在厉害,生生把李默群的关系都“杀”得干干净净,整个中储行管事的换了一批新人。这个新上任的执行长,上数总得有个三四代才算和汪精卫沾亲带故。不过金融的事情,需要找一个行家里手,张先生在金融系统工作了大半辈子,也没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吧嗒掉在自己怀中了。说起来也是有关系的人,怎麽就捞不上一个实权位置呢?原因倒也简单。张先生在同僚中有个外号,叫做“张铁公”,不是说他铁面无私,而是说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张太太和张先生是老家定的亲事,说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张太太还曾经读过一等一的女子中学。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来上海之後,张太太贪财爱小的名声,倒比张先生还要响亮。夫妻俩平素连给上峰送礼都舍不得花钱,只能在中储行混口饭吃而已。没想到忽然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挡在张先生前头的能人都被军统清空了,于是张先生被汪精卫传去述职,回来就走马上任了。
钓出张太太,是李默群的命令。俞璇玑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让因为舍不得花钱而不出门社交的张太太,慢慢成为臯兰路一号的常客。论理,她在牌桌上输给张太太的钱堆起来,都能在僞政府买个官职了。就像乡下孩子诱捕鸟雀设的套子,一行米粒越来越多地撒下去,才能让鸟雀失去了警惕,一步步踏入陷阱。送出去的干股,不过是猎人随手舍出去的第一粒米而已……
张太太一边大赞德大厨子的手艺,一边满嘴油光丶无甚技巧地询问:“璇玑妹妹,最近还有没有新的门路?”
“哪有什麽门路?见好就要收!”俞璇玑顿了一顿,说,“您若是专为此事,恐怕要失望的。我不妨跟您说句明白话: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便是这次赚了点小钱,我们也总要留点本金。您靠着张先生,那是衣食无忧,何必趟这摊浑水。”
她若是不劝,张太太未必有这麽坚持;偏偏她劝了,张太太就要担心这是不打算带上自己的意思,急急表态:“一回生,二回熟!哪能白占你的干股,我这次想投上那麽一点点钱——便是老李那边看不上,璇玑你也擡擡手,带上我家吧!”
“你也知道李先生这个人,嚣张呢也不过是76号关起门来嚣张,平时谨慎起来那也是眼里不揉沙子!我原本不想说的……因为我牌桌上随便应承出去那些事,他扣了我一个星期的零花——一个星期呦!我哪还敢再来第二回。”
张太太觑着俞璇玑的神情,兴趣十足:“那就是说,第二回……也是有的咯?”
俞璇玑望着只吃了一点的烤杂拌,叹了口气:“张太太,你饶了我吧!若是让李先生知道,我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哎呀,你放心你放心,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是我家出了本金?”
俞璇玑颦蹙峨眉,连连摇头。
张太太就更来劲了,从手包里翻出个盒子,打开来浅浅一层,金灿灿的晃眼:“我这次可是带着诚意来的。无论如何我都放你这里,你赚多少我不管,你就按上次那样,两个月内给我就行。”
寻常人家拿出这些金子,那真是不得了。若是中统行的执行长家里只拿出这麽点,可是叫人笑掉大牙。俞璇玑不露半点心思,恹恹地接过去:“唉……张太太,你这是为难我,上次可是翻了四番的利……”
“四番怎样?有老李坐镇清乡委员会,十番一百番都不算多呀!”张太太喜不自胜,“你呀,好日子在後头呢!”
俞璇玑仿佛食不知味一般叫侍应收起餐具,拭了拭嘴角,说:“您可是把本金记清楚了,我就不写收据了,免得被李先生看到,连这点蝇头小利都收走!”
张太太犹豫了不到一秒,看俞璇玑似笑非笑像是要放下盒子就走,登时发了急:“就这样,我信你!”
“您放心,静待佳音。”俞璇玑也是要给对方上一层心理保险的。
张太太说得没错,一回生二回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两个月後,张太太已经谨慎地投资了四五轮,回报不仅没有变少,还一次多过一次。即便是铁公鸡,如今也镀了层金身。张太太再来拜访俞璇玑,首饰都换了成套的南洋珍珠,坐下後也不急着打开手包了,附耳过来悄声对俞璇玑说:“我家老张知道,老李可不是自己发财,整个76号都金光闪闪呢!这一回,我们出全部本金,你把其他股都扔到下一拨去!”
俞璇玑皱眉:“这可不行!张太太,我和李先生并不只您一家朋友,上上下下谁不得打点?再说那麽多本金,您也一次拿不出来啊!”
“谁拿不出来?”张太太眼角都带了风声,“璇玑啊,我还当你是明白人!结果——哼!这麽说吧,你看看我家老张是干什麽的?多少钱拿不出来啊!”
“这不行!”俞璇玑正色应道,“生意生意,有赔有赚。大家一起玩,输赢都不大。您就是真扔出个金山来,万一赔了,我上哪儿求一座金山还给您?您也别说了,咱们忘了这茬,还是好朋友……”
张太太恼火,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俞璇玑,别拿这话晃我。老张看到我阔绰了,问了前因後果,才把道理给我说明白!清乡的物资都去哪儿了?真的上交军部,运到本土去了吗?谁心里还不清楚?老李做的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中途想甩下我们,老张就去上面告一状,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俞璇玑愣愣地看着张太太,张太太以为吓住了她,更是洋洋得意。
俞璇玑心里十分赞叹:这得是多迂的脑子,才能在中储行攒下如此臭的名声?还想往上告?汪精卫就是清乡运动的大头,谁想毁了清乡这件事,他第一个不饶谁!再说一个被军统暗杀得千疮百孔的中储行,一个刚刚走马上任的执行长,拿什麽要挟专门干窃听告密勾当的特工总部的负责人?
在张太太盛气凌人的声势以及随车运进来的两箱黄金面前,俞璇玑唯唯诺诺,全盘应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