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虞的目光下意识地被照片吸引过去。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碎花连衣裙,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笑容温婉明媚。那眉眼,那轮廓,那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谢虞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瞬,心中的戒备被巨大的震惊冲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我母亲。”霍清的声音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细微的波澜。“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虞震惊地擡起头,看向霍清,眼神中的戒备被惊疑取代。
霍清的目光迎上她的惊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我父亲,是黑傩族人。他年轻的时候,不甘心一辈子留在山里,就跑出去打工。在外面,认识了我母亲。”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温柔。
“他们相爱了。但我父亲在寨子里,从小就被定了亲。为了我母亲,他跟家里彻底决裂,放弃了族里的一切,和我母亲私奔了。”霍清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们在外面漂泊,生下了我。日子过得很苦,但。。。。。。我母亲说,她不後悔。”
谢虞听着,心中的震惊和好奇压过了最初的戒备。她看着照片上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女人,又看看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的霍清,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
“後来呢?”谢虞忍不住轻声问,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中仍带着审视。
“後来。。。。。”霍清的目光从照片移开,望向寨子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母亲病了。很重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也没能留住她。”她的声音依旧没什麽起伏,但谢虞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僵硬。
“母亲走後,父亲。。。。。。变了。”霍清继续说道,“他忘不了寨子,忘不了他的根。虽然当初决裂了,但血缘这东西,割不断。他带着我,回到了离寨子最近的县城落脚。後来。。。。。他试探着,带我回寨子认祖归宗。”霍清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丶带着点讽刺意味的弧度,“很意外,是吧?我祖父母。。。。。年纪大了,大概也想开了。看着我这个流着一半黑傩血脉的孙女,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所以,我学了黑傩语,逢年过节,或者有空的时候,会代父亲回来看看他们。”她顿了顿,补充道,“做向导,也是顺带,我熟悉山路,也能赚点钱。”
故事讲完了。竹楼内一片寂静。谢虞看着霍清,看着她那张在晨光中带着一丝怅然的脸,心中的戒备退去不少。一个为了爱情与家族决裂的父亲,一个早逝的丶与自己神似的母亲,一个被祖辈勉强接纳的混血儿。。。。。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性的挣扎与无奈,极大地消解了霍清身上那种神秘感和与黑傩族过于紧密的联系。她似乎。。。。。只是一个有着复杂身世丶与寨子若即若离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霍清的目光再次精准地锁定了谢虞眼中那残存的一丝疑虑和不安,她仿佛能看透谢虞的心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霍清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坦诚,“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有黑傩血统,又常来寨子,是不是也认同他们那些。。。。。古老的习俗?”她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属于现代人的丶带着疏离和排斥的表情。
“我是在外面长大的,读过书,在城市里生活。”霍清的语气严肃,“寨子里的一些东西,比如那些图腾,那些传说,作为文化研究或许有点意思。但有些东西。。。。。”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远处祭坛的方向,眼神带上一丝冷意,“太过时了,甚至。。。。。有些愚昧。我怎麽可能认同?”她看向谢虞,眼神坦荡,“我祖父母是捏着鼻子认下我的,我和他们没多少感情,我只是尽孙辈的义务回来看看老人,顺便做做向导赚点钱。寨子里的那些祭祀丶仪式,我向来不参与,也懒得了解。”
这番剖白,几乎瓦解了谢虞心中最後的防线。霍清的形象瞬间从一个神秘莫测丶可能与黑傩族同流合污的危险人物,变成了一个身世坎坷丶夹在两个世界之间丶内心清醒甚至带着对黑傩族的排斥和反对的“自己人”。
谢虞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对霍清的怜惜,可是她又隐隐觉得霍清的故事还是感觉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儿。看霍清的年纪,她应该出生在00年左右,00年。。。。。私奔。。。。。生子。。。。。落户。。。。。读书。。。。。她迟钝地思索着。而且,一个被家族驱逐又勉强认回的混血儿,在寨子里真的能如此自由地做向导,还表现得如此。。。。。疏离?这些念头在她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并未形成清晰的质疑。
就在这时,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灰味,似乎变得清晰可闻了。它丝丝缕缕地钻入谢虞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丶令人放松的气息。谢虞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揉捏着,那些尖锐的恐惧丶沉重的疑虑丶对霍清故事最後一丝逻辑上的疑问。。。。。。都在这气息的包裹下,迅速地消融丶瓦解。她的思维开始变得缓慢而迟滞,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暖的薄纱。
霍清看着谢虞眼中那彻底放松下来的丶甚至带着点懵懂依赖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向前一步,两人距离更近。
“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精神太紧张了。”霍清的声音放得轻柔,“山里空气好,要不要一起去田埂上走走?散散心,透透气?总闷在屋里,更容易胡思乱想。”她的邀请自然得如同朋友间的关心。
在疲惫丶精神压力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香灰气息共同作用下,谢虞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丶想要摆脱这压抑竹屋的冲动。霍清的故事和表态也让她觉得对方是可信的。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放松後的绵软:“好。。。。。好啊。”
两人一前一後走出竹楼。清晨的山寨,雾气尚未散尽,远处的梯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那股香灰味,伴随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让谢虞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她跟在霍清身边,脚步有些轻飘,大脑放空,那些噩梦和恐惧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们沿着狭窄的田埂慢慢走着。霍清偶尔会指着田里某种奇特的作物,用平静的语气简单介绍两句。谢虞听着,思维却像蒙上了水汽的玻璃,那些信息只是模糊地在她耳中滑过,并未留下清晰的痕迹。她只是觉得,和霍清这样走着,暂时逃离了压抑的竹楼,感觉轻松了一些。
走了一段,霍清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田埂边停下。“歇会儿吧。”她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谢虞也顺从地在她旁边坐下。阳光穿透薄雾,带来一丝暖意。谢虞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温度。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谢虞感觉到手背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是霍清放在身侧的手,似乎是无意间轻轻碰到了她的手背。霍清的手指很凉,像玉石。
谢虞微微一怔,但此刻她身心俱疲,精神恍惚,加上对霍清建立起的初步信任,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丶令人放松的气息,她并没有觉得这触碰有什麽特别的意义或威胁。她只是下意识地丶轻微缩了一下手,便不再在意,继续闭目感受着阳光。她把这归结于两人坐得近,无意的触碰而已。出发时的噩梦,寨子里的不对劲儿,昨夜武安平的警告,在她此刻迟钝的思维里,暂时被放下了。
霍清的手指很快自然地移开了,仿佛刚才的触碰真的只是一个无意的意外。她静静地坐在谢虞旁边,深潭般的眼底,映着谢虞那毫无防备丶沉浸在疲惫与放松中的侧脸,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在那潭底深处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