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腐叶的湿滑丶盘虬树根的陷阱丶无处不在的丶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嗡鸣。。。。。密林深处仿佛一个巨大的丶永无止境的绿色迷宫,吞噬着时间丶体力和希望。
三天,也许是四天?时间的概念在饥饿丶疲惫和伤痛中变得模糊不清。谢虞机械地跟在武安平身後,虚浮的双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湿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守卫麻衣,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的左手掌心的伤口在没有了药之後发炎了,开始变得肿痛难耐。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搜刮来的那点硬肉干和水,在第二天就消耗殆尽了。
武安平走在最前面,背影依旧挺直。但谢虞能清晰地看到,他肩胛处绷带洇开的暗红范围越来越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肩,步伐也明显比最初迟缓了许多,他手中的长骨刀,更多时候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但他依旧坚持着,靠着穿透浓密树冠的惨淡阳光,用最原始的方法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引领着谢虞和陆皓前行。
“注意。。。。。清理痕迹。。。。。”武安平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喘息。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身後两人的状态。
谢虞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用还能动的右手,捡起一根带着叶片的树枝,艰难地丶尽可能仔细地扫平自己留下的脚印,再抹去一些明显的折断枝叶的痕迹。这是武安平教给他们的,在无法完全消除行踪的情况下,尽可能增加追踪者的难度。
在她身後,陆皓的动作则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敷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反复念叨着什麽。他的脸色比谢虞更加灰败,绝望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他。当谢虞示意他清理自己那侧的痕迹时,他有时会迟钝地反应过来,胡乱扫两下;有时则完全无视,任由自己踩断的枯枝和陷落的脚印留在原地。
“陆皓!”谢虞忍不住低声提醒,声音带着疲惫和焦虑,“痕迹!”
陆皓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看了看谢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明显的脚印,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和不耐,但还是胡乱地用脚踢了些腐叶盖上去。“知道了。。。。。知道了。。。。。”他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清理。。…清理了又有什麽用。。。。。走不出去的。。。。。走不出去的。。。。。那梦。。。。。那梦没说我会死。。。。。但没说我能走出去啊。。。。。”他又陷入了那种神神叨叨的状态,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谢虞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武安平也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绷带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陆皓敷衍清理痕迹的样子,又看向他失魂落魄的脸,最後落在谢虞同样疲惫绝望的脸上。一股沉重的挫败感和绝望感,深深笼罩着这个铁打的汉子。他紧握着骨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着。肩胛处的剧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食物耗尽,方向难辨,追兵在後,而队伍内部。。。。。一个濒临崩溃,一个意志消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麽,想再次吼出“搏一搏”的宣言,想用那不屈的意志点燃拼搏的火焰。但看着眼前两张写满绝望的脸,感受着自己体内不断流失的力量和那不断扩大的伤口带来的眩晕感,那滚烫的话语,终究卡在了被血腥气堵塞的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叹息。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只是用骨刀更用力地支撑着身体,嘶哑地吐出一个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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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密林,不同的方向。
霍清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地穿梭在扭曲的枝桠和巨大的蕨类植物之间。她身後跟着三四个同样身手矫健丶眼神锐利的黑傩寨民,他们如同最优秀的猎犬,目光不断扫视着地面和周围的植被。
一个寨民从一片被翻动过的腐叶旁直起身,快步走到霍清身边,压低声音汇报:“清使,痕迹到这里又断了。他们很小心,沿途的足迹和折断的枝叶都被清理过,虽然手法不算高明,但确实给我们增加了不少难度。但是。。。。。有些地方,似乎只有一个人在认真清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某个方向残留的丶相对清晰的半个脚印。
霍清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目光扫过那片被刻意掩盖但仍有破绽的区域,嘴角轻微向上牵动了一下。清理痕迹?倒是学得快。她心中掠过一丝赞许,仿佛看到实验皿中的小生物在笨拙地学习生存技巧。这让她觉得。。。。。更有趣了。
就在这时,在霍清意识的某个层面,并非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如同水波倒影般,断断续续地映照出一些来自遥远彼端的丶模糊而破碎的片段──这是山灵偶尔向她这个被选中之人展示的视界,如同神祇投下的一瞥:
片段一:谢虞靠坐在湿漉漉的树干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右手捂着受伤的左手,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片段二:陆皓蜷缩在腐叶中,眼神空洞涣散,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没梦到。。。。。不会死。。。。。”。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潜藏的焦躁和崩溃,在霍清的视界中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般清晰。
片段三:武安平靠着树干闭目调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他肩胛处的绷带,暗红的范围正在极其缓慢地扩大。那强撑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光芒微弱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
另一侧的林间传来粗暴的拨开枝叶的声音,打断了霍清意识中的视界。阿岩脸上带着焦躁和愤怒,领着另外三四个寨民走了过来。
“操!”阿岩看到霍清,立刻粗声抱怨道,还狠狠一脚踢飞了脚边一块石头,“跟泥鳅一样滑溜!一点像样的痕迹都找不到!狗日的武安平,受了那麽重的伤还这麽能跑!还有那个小娘皮和书呆子!”他用力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阿清,这样下去不行!要是真让他们跑出了林子,万一引来官方的调查队,那可就捅破天了!寨子里的盐丶铁器丶还有那些药。。。。。以後就难弄了!万一。。。。。。万一圣地被发现那麻烦就更大了!”
霍清淡淡地瞥了阿岩一眼,对他那基于现实利益的担忧感到一丝无趣。她心不在焉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紧张:“急什麽。这片林子,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们没食物,没补给,武安平伤得那麽重,撑不了多久。”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密林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那三个狼狈的身影,“。。。。。而且,绝望会让人犯错。”
她的话像是在安慰阿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她在评估,在等待。这场她亲手推动的逃亡,这出她投入了成本的戏剧,正朝着她期待的方向发展──绝望在蔓延,意志在瓦解。武安平的强弩之末,谢虞的低落消沉,陆皓那显而易见的崩溃和潜在的危险性。。。。。这一切都如同精心调配的催化剂。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看到最精彩的转折了。她需要再推一把。需要让那绝望的火焰烧得更旺,让那紧绷的弦彻底断裂。陆皓。。。。。那个被“未被梦见”的念头折磨得快要疯掉的棋子。。。。。或许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或者。。。。。是武安平那不断恶化的伤势?
一个冰冷而充满恶趣味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她需要制造一个契机,一个让内部矛盾彻底爆发丶让背叛或牺牲成为必然选择的契机。这比直接抓住他们,更能满足她观察人性在极致压力下扭曲丶绽放的渴望。
她转向阿岩,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平静的表情,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命令:“分头,扩大搜索范围。重点留意水源附近和容易藏身的岩缝。他们需要水,也需要休息。武安平。。。。。撑不住太久。”她刻意强调了“撑不住”三个字,仿佛在暗示一个必然的结局。
“是!”阿岩虽然依旧焦躁,但对霍清的判断有着本能的信服,或者说是对山灵使者的身份的信服。他立刻招呼手下,准备按照霍清的指示行动。
霍清看着阿岩带人消失在林间,又看了看身边剩下的几个寨民。她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在倾听风穿过林梢的声音,又仿佛在捕捉着密林深处那三个渺小猎物散发出的。。。。。。绝望的芬芳。
快了。她微微闭上眼,用意识感受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丶属于谢虞等人的微弱波动。这场戏的高潮,就要来了。让我看看。。。。。你们会如何选择?是互相撕咬,还是。。。。。在毁灭中绽放出更凄美的绝望之花?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挥了挥手,带着剩下的寨民,如同融入阴影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朝着她预判的方向,继续编织那张带着绝望的追猎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