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过了十五,姜见玥便要啓程将魏延徽送回楚州,临行前一日,她特意前往太极宫向萧贞观此行。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文武百官依照惯例向宫中进献了花灯,这些花灯形态各异,被悬挂在御花园各处,一到夜幕降临之时,花灯就逐一被宫人点燃,无论置身其中还是站在远处眺望,都觉美不胜收。
姜见玥一路欣赏完百官进献的花灯,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悬挂着六角灯丶莲花灯丶兔子灯丶祥云灯的竹林幽径,再一次来到槐榆院。院子周围的篱笆上也挂着巴掌大的,形形色色的花灯,将篱笆小院映照得亮亮堂堂,瞧着热闹,却也孤寂。
尚未来得及感叹,青菡就从屋里头迎了出来,“县主可算来了,陛下已经等了您许久。”
“哦?陛下怎知吾今日过过来?”
“陛下说,县主明日就该啓程了,今日无论如何也会入宫辞行,”青菡一低头瞥见了姜见玥手中的花灯,顿了顿好心提醒道,“县主这灯可是要进献给陛下的?”
“是啊,十五那日阿徽不大舒服,吾也就未曾入宫,错过了给陛下献灯,今日特意带来。”姜见玥觉察到青菡脸色不对劲,便压低了声音询问,“莫非是这灯有何不妥?”
青菡点头又摇头,小声回答说,“县主莫怪,陛下不让旁的灯入屋,这盏灯就交给臣吧,臣将它悬在院子里。”
乍闻此言,姜见玥并未明白其中含义,等到她进了屋,才明白什麽叫做“陛下不让旁的灯入屋”。
屋中有一盏花灯,且只有一盏花灯,这盏花灯她瞧着格外眼熟,略一回忆就想起来是何人所献,记起来後,她忍不住暗自叹息。
事已至此,可谓孽缘。
姜见玥轻手轻脚走过去时,萧贞观正背对着外头,盯着案几上的走马灯发呆,整个人同这一处孤寂的院落融为了一体,甚至看上去要更加寂寥些。
“陛下?”
萧贞观听到有人唤她,缓缓转过身来,“是阿玥啊,朕就知道你今日一定会入宫,坐吧,朕已经令宫人去传膳了。”
姜见玥在就近的月牙杌上落座,笑道,“臣女方才过来时,瞧见御花园中亮堂堂的一片,走近了才发现园中各处悬着文武百官进献的花灯,也是不巧,那一日臣女因府中有事无法入宫向陛下献灯。”
十五那日王府派人往宫里头通报过,萧贞观知晓魏延徽那日身子不适,故而派了祁奉御前去诊治,祁奉御的回禀她也听过了,魏延徽是心思太重,伤了心神,心病只能心药医,她问,“魏娘子身子可好些了?”
“阿徽她好些了。”提及魏延徽,姜见玥也颇为无奈,“她是那般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也只能够等她慢慢想明白了……”
“人生岂能尽如人意,”说这话时,萧贞观的馀光瞥见案几上的走马灯,忍不住自嘲一笑,“都言朕富有天下,坐拥四海,可连朕亦有看不开之时,魏娘子尚且年轻,日子还长着,慢慢来吧。”
“陛下也不过年长阿徽几岁,怎麽说得自己倒像已经七老八十一般。”
“朕可不就七老八十了吗?”萧贞观玩笑了一句,颇有几分心如死灰堪破红尘的意味,听得姜见玥的心止不住下沉,暗忖道,莫非姜见黎真是陛下的劫难不成?
好在宫人很久就进来摆膳,中断了姜见玥的思绪。
“既是为阿玥践行,合该有酒。”萧贞观指着酒壶解释道,“放心,朕知你不能饮烈酒,这酒时果酒,不烈,”说着给姜见玥浅浅斟了一盏,“来,就当陪朕取个乐了。”
姜见玥一边接过酒盏,一边用目光询问青菡,她分明记得陛下根本不能饮酒,酒过三樽必然醉倒,因而极少饮酒,便是正旦丶中秋丶万岁节这样的大日子,也只是用掺了白水的酒应付,而今怎麽竟主动饮酒了?
面对姜见玥的暗示,青菡只能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
“阿玥,怎麽不喝?”萧贞观一只手搭在壶柄上,疑惑地问。
姜见玥觑了觑萧贞观的面色,猜测她已有了三分醉意,没想到就这一会儿没看住的功夫,萧贞观已经连饮了三盏。
“臣女记得陛下从前不爱饮酒。”姜见玥没喝,将酒盏捏在指尖,任凭清澈的酒倒映出窗外苍穹上的冷月。
萧贞观笑了笑,“人总是会改变的。”
“可是臣女此次回来发现,陛下改变得已然太多,”这令姜见玥十分怅然,“陛下您,哎,何必如此自苦……”
萧贞观的酒量时天生就不好,接连五盏下肚,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但是脑子尚且还未曾完全凝滞,“哦?变了吗?或许吧?那阿玥觉得朕的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见玥沉默了下去,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回京以来,她发现陛下比从前勤勉,比从前自律,也比从前待自己苛刻,连太上皇都说,陛下身上已经有了些许凤临帝的影子,于前朝百官与天下百姓而言,他们喜闻乐见于能有这样的君主。
可是对于陛下自己呢?
姜见玥觉得,萧贞观的心上像破了一个洞,不知何时才能够愈合,或许用不了几年,又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
萧贞观不知饮了多少,青菡劝不住,只得让姜见玥照看一二,自己匆匆忙忙去请尚药局今日当值的奉御过来。
姜见玥没见过如今的萧贞观,醉了的,碎了的萧贞观,一时手足无措。
“你瞧什麽呢?”萧贞观当真是醉了,双目瞧着她,痴痴笑问道。
“陛下,您醉了。”姜见玥只好道,“陛下,您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切莫再为往事伤神了。”
可萧贞观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仍旧专注地望着前方,望着望着,笑意忽然就消失了。这时姜见玥才隐约察觉,萧贞观大约并不是在看她,她顺着萧贞观的目光,转身看向身後,可是她身後只有一扇绘了花海的屏风,其馀什麽也没有。
“陛下?陛下?”姜见玥发觉萧贞观应是醉得厉害了,忽而焦急起来,频频看向窗外,可是青菡哪有那麽快回来。
“为何呢?”
萧贞观发出一声叹息,落在姜见黎耳中,更像是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