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古人有“三不朽”之谓,分别是立德、立功、立言。可是谢缘觉翻遍史书,也没见几个纯粹以道德留名青史的,大多是功业或文学不凡,才会被千秋传颂。谢缘觉虽也能诗善文,但自认为自己的诗才还不足以传世,沉默一阵,打消立言的念头。
这时,茶博士已端上几样清粥小菜,谢缘觉专心用膳,不再言语。倒是凌岁寒见常平对长安城的人物确实了解得够深,心念一动,接着问道:
“那江湖武林里的人物,你可有知道的?最近长安城里有什么才出名的江湖新秀吗?”
她不问名声显赫的前辈高人,而问才出名不久的后起之秀,实则目的乃是打听这类人的成名方法,或许可以借鉴,即便她今后不在铁鹰卫做事,想要利用别的路子查清旧案,进入禁宫,那也总要有些名气才行。而常平尚未回答,旁边桌与她们相邻的客人听到此处,突然笑起来与她们搭话:
“金凤凰算得上是江湖人物吗?”
“怎么不算!”他的另一名同伴道,“她如果没点武功,怎么能盗走那么多的东西,始终没人拿她有办法?”
“盗?此人是盗贼吗?”凌岁寒闻言甚是狐疑,那怎么这几名百姓在提起此人的时候还满脸笑意,甚至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倾慕?
“小娘子有所不知,此人虽也是一名大盗,但她盗的都是其他盗贼的东西。大概前几个月的时候,齐兴坊那边有户百姓,家中失窃,他们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不翼而飞,哭天喊地去报官,官府只让他们在家里耐心等着,好几天了没能给他们查出一点线索。突然某天夜里,那家主人发现自己家院子里出现一名戴着面具的年轻女郎,说能帮他把被窃的财物找回来,要他详细说清楚案发那天的种种情况,他将信将疑,不怎么抱希望,只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了出来。嘿,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两日,那女侠真把那家人被窃的财物全部找回来了。”
常平点点头,见凌岁寒面露疑色,笑着接道:“这确是真事,后来这位女侠又帮其他几位家中惨遭盗贼洗劫的百姓找回了财物。不但如此,她一旦寻到那些盗贼的踪迹,会将那些盗贼的所有收藏全部盗走,有来路的物归原主,不知来路的她也都会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因此大家都称她为盗中之盗。现如今谁家丢了东西,第一反应都不是报官,而是到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将这事说出来,祈祷能被这位女侠得知。”
这倒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听罢这一番讲述,凌岁寒与谢缘觉内心均赞赏不已,倘若是在曾经,她们若有机会,都颇想与这样的侠盗交个朋友,可是现在……
自己现在要干的事太危险,是不能再有朋友的。凌岁寒本欲住口不再言,但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她的名字就叫做金凤凰吗?”
“那倒是不是。”邻桌的客人道,“曾经有人问过她名字,她一开始似乎不想说,后来被问得多了,才说自己姓颜名如舜。后来不知是谁,因见她长得花容月貌,轻功又极好,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在人前出现之际,脸上始终戴着金色面具,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金凤凰’,没过多久这个外号就流传开来。”
听完这段解释,凌岁寒非但没有恍然大悟之感,反而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谢缘觉向来细致,更敏锐地察觉出疑点,道:“她既自始至终戴着面具,你们怎会知道她相貌如何?”
“这……她名字便叫颜如舜,诗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若她不是个大美人,她父母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吗?”那邻桌的客人道,“况且她可是如今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侠盗,轻功那般漂亮,行事又如此潇洒,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侠客人物,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哪个长得不够好看?”
“也不知她和银龙女比起来,谁更漂亮?”
“哎,这辈子我们怕是都见不着金凤凰究竟什么模样,银龙女倒是能见一面的,怎么,你想去见她吗?”
“罢了罢了,醉花楼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我一年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银子,没这个眼福。”
凌岁寒虽也觉得他们的推测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听他们说到最后,最关注的竟还是那名侠盗的相貌,这让她心底颇有几分不舒服,皱了皱眉,问了句:“银龙女又是谁?”
邻桌的那两名客人对视一眼,继而目光又往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身上打量,笑而不答。
常平见状皱眉,甚感不悦,小声向凌岁寒与谢缘觉解释道:“她是……她是醉花楼的舞姬。”
凌岁寒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
常平道:“就是……就是庆乐坊的醉花楼。”
听到这儿,凌岁寒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还住在长安时,城东南西北的热闹坊市她几乎逛遍,唯独某日欲前往某个叫做庆乐坊的地方,凌府的护卫们死活拦着不许她去,她起初还不明白缘故,后来才隐隐约约察觉到那是什么所在。于是她这会儿心里更不舒服,把碗里的清粥小菜吃完,不再言语。
常平则继续道:“她本名尹若游,舞艺为长安第一,且最擅长的水上之舞更是名动四方,她又姓尹,便有人给她取了个‘银龙女’的外号。她的舞确实好看呢,我曾见过一次,别说长安第一,天下第一也不过誉。”
那也是一次因缘巧合,常平为一笔大买卖做中间人,宴席安排在庆乐坊的某家酒楼里,恰巧那家酒楼花了大价钱请来尹若游歌舞,令常平一见难忘。她回忆起当初情景,语气里纯粹是对尹若游舞艺的欣赏。
谢缘觉这才来了兴趣,不禁问道:“水上之舞是何意?”
常平道:“听说是在水里立着许多木桩,流水刚刚没过木桩,她在木桩上起舞,便如同是在水面上起舞一般。不过我上次只是见她跳了曲寻常的柘枝舞,她的水舞也不是天天都会跳的。”
——能有这样的本事,可不是单纯的舞者。
——必然是会些功夫的。
凌岁寒眨眨眼睛,瞬间察觉到大多数人不会注意的一点,心下更觉奇怪,既是习武之人,有着一身好本领,应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干嘛要在庆乐坊的醉花楼做什么舞姬呢?
她可不信她是自愿。
这世上没有任何女子会自愿在那种地方待着。
凌岁寒微微侧过头,放眼望向窗外的朱甍碧瓦与绿树红花。
十年未见的长安。
似乎与她记忆里的长安有了太多不同。
几人谈了这么久的话,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用完早膳,常平带着她们离开客栈,前去看附近待赁的房屋。目下仍是辰牌时分,金乌明亮,悬挂当空,无论朝廷官员也好,民间百姓也罢,人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铁鹰卫的狱室之内,几名官兵正守着犯人彭烈,丝毫不敢放松。
擒拿彭烈确实是他们的任务,然而犯人已经擒到,接下来的审问,便须得由他们与刑部、大理寺一同负责。适才他们已派了人去请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此时还未等到同僚来到,耳边全是彭烈的求饶声。
他道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几位官爷愿意放过自己,他愿意将自己的所有财物尽数献给几位官爷。那几名铁鹰卫官兵知道命比钱更重要,自然不会听他的鬼话,渐渐不耐烦起来:“你好歹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就这么贪生怕死,真不觉得羞耻吗?”
“那你们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跑来当朝廷的走狗,不觉得羞耻吗?”彭烈见求他们无用,怒上心头,忍无可忍,突然骂出这一句,这可惹恼了在场的铁鹰卫官兵。
“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出言不逊!”为首那名官兵当即抽出一条长鞭,欲要打向彭烈身体,谁料他刚刚抬起手,忽觉背后风门穴一疼,旋即又眼前一黑,顿时倒地不起。
不止他。
这间狱室里的所有官兵在顷刻之间,几乎同时晕倒在了地上。
彭烈一怔,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眼角余光忽瞄到狱室门口似乎出现一个身影,他赶忙又抬起头,只见对面一名身着黛色衣裳的高挑女郎,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显然,方才那些官兵的昏迷,应该都是这名女郎所为——这就让彭烈更加诧异。
纵然他受了重伤,但毕竟是武林高手,五感比常人敏锐太多,这名女郎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他居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女郎走到自己面前,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脸上还戴了一副金色面具,猛然省悟:
“金……金凤凰……”
难道这就是最近长安城中闻名遐迩的金凤凰颜如舜?
那女郎果然不否认,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淡淡道:“我来问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