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欢喜地伸手接过蜜饯,先道了一声谢,便忙不迭从纸包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眼眸瞬间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姐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这么好吃!满姐姐,你也尝——”她又拿了一颗,抬起手,踮起脚尖,在那妇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塞到对方的嘴巴里,紧接着笑道:“我再拿回去给我阿翁吃!”
颜如舜望着她欢快得仿佛一只小鸟儿似的背影,不觉莞尔:“你们不是一家人吧?”
那妇人还在呆滞之中,茫然地咀嚼了一下嘴里的甜味,摇摇头道:“那孩子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她和她阿翁相依为命,我们这些街坊平时会多照顾她一些。”
尹若游道:“你们怎么都叫她小彩灯?”
这个名字真够奇怪的。
那妇人道:“她家几代都是做灯笼的匠人,我们见她家做的灯笼着实好看,便给她取了这个外号。至于她的本名……我只知道她姓元,叫什么我还一直没问过她呢。”
“那你呢?”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象征,因此谢缘觉习惯地询问,“娘子又如何称呼?”
“我姓杨,听我父母说,我是在小满那日出生,所以我单名一个‘满’字。”那妇人见她们态度这般温和,颇感讶异,心里盘算起来,很快改变态度,笑容里多了几分讨好,不仅有问必答,还答得十分详细,“几位贵人可以唤我为满娘。”
“我们算什么贵人,你千万莫要再这样唤我们。我姓颜,你直接叫我重明便好。”颜如舜顿了顿,又依次介绍了尹若游与凌岁寒等人,只是提到尹若游的时候称呼她为“尹螣”,继而道,“跟你一样,我们如今也住在这里,是前不久才搬来的。”
跟我一样?我可买不起你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满娘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面上笑容却更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今后岂不算是同住一坊的邻居了?今儿能在这儿遇见也算是有缘,四位娘子若不嫌弃,要不来我家吃顿晚饭吧?”
第62章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三)
日已暮,浑厚的闭门鼓声似从天际传来,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但她们与这妇人刚刚认识,一点也不熟悉,本有意拒绝,偏偏那妇人格外热情,还不待她们开口,又说自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自己厨艺还算不错,绝不会让她们失望。她们闻言有所心动,这才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往前走十余步,便是满娘的家,极狭窄的一座小宅子,入门便给人一种憋闷感,前屋除了隐有裂纹的桌椅,竟别无他物,而她们一坐到椅上,便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没事没事。”满娘赶紧道,“那凳子用得久了,估摸着木头是有些老化,但你们放心,我们天天坐在上面,稳当得很。”
凌岁寒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们都有武功在身,哪怕这凳子偏偏在此刻破裂,也绝对摔不倒她们。她抬起双眸,将小屋的各个角落都观察了一番,又脱口道:“我还以为你家会很脏乱。”
如此简陋的小屋,唯独胜在干净整洁。而凌岁寒直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很有些难听。
满娘倒也不恼,笑着答道:“我刚刚不是与几位贵——几位娘子说了么,我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若不收拾得干净些,让人吃坏了肚子,来找我们算账怎么办呢?”
谢缘觉道:“但这儿并不像食店,娘子是在哪里卖吃食?”
“无日坊平时根本不会有外人来,我们当家的都是挑着担子,每日哪儿最热闹就往哪儿去吆喝。”满娘道,“春天就卖春饼,夏天就卖冷淘,还有各种糕点之类的,我也都会做。几位娘子不嫌弃,我给你们做些春饼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一定让你们满意。”
她说着点燃一盏油灯,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旋即去了后厨,片刻过后,只听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嗓音传来:
“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我说你点什么灯啊?你——”
一句话未说完,挑着担的年轻汉子走进屋中,看着桌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
“你可算回来了,我生怕你犯了宵禁。”满娘听见前屋的声音,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先将这汉子介绍了四位客人,“这是我夫君,名叫庞亮。”再将四位客人介绍给庞亮。
谢缘觉先向对方道了好,才疑惑问道:“天快黑了,不应该点灯吗?”
这是十余天前谢缘觉第一次进入无日坊便感到奇怪的一件事,长安城每日从戌时起实行宵禁,其实时辰还不算太晚,无日坊内家家户户却不见一丝光亮,难道是他们白日里太过劳累,夜里便早早歇下?
“应该应该。”满娘笑道,“不过我家里只有这一盏灯,几位娘子将就将就,再稍等一会儿,晚饭很快就好。”
庞亮听说这四名女郎是来家中做客的客人,脸上已瞬间覆上一层阴霾,看着那盏油灯,又看看尹谢等人的华贵衣饰,欲言又止,此时拉着自家娘子走进后厨,刚张开口,又望见一旁桌上已烙成的四张面饼,还未及卷起来的肉菜馅料极为丰富,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脑子得大病了吗!这些都是我们明儿要拿出去卖的,你这会儿做给她们吃,明儿我卖什么?”
“小声点!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满娘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就四张饼,又不是四百张,你着什么急?”
“四张饼,你放了多少肉!”庞亮还真压低了声音,但脸色依然难看至极,没好气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她们都是贵人,而且是心很善的贵人。”满娘将适才与这四名女郎接触的细节一一说明,又道,“你是没看见,她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我们赚一辈子的钱也买不起。还有你瞧瞧她们的打扮,别的不说,只说那小娘子头上一支簪子,那么大的珍珠,这得多少钱,够我们吃多少顿啊。”
其实,颜如舜与凌岁寒的打扮并不富贵,衣饰都较为朴素,但尹若游与谢缘觉两人则是满身的绫罗珠翠,哪怕满娘从前从未见过这些首饰,也猜得出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那又怎么样?”庞亮更加不满,“他们这般有钱,还要我们招待她们?”
“我说你眼皮子怎么就这么浅!”满娘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眼睛,“她们有钱,又心善,小彩灯和她们没说两句话,那穿白衣的小娘子居然就把一大包蜜饯果子都送给了她。如果我们今儿把她们招待好了,虽说这几张春饼她们肯定不放在眼里,但只要让她们高兴,让她们欢喜,她们从指甲缝里随便抠出一点什么来送给我们,也足够我们接下来半个月过上好日子不是?”
庞亮未料到她竟是有此打算,犹豫道:“那……那要是她们吃完这顿饭就走了,什么都不给我们,我们岂不是亏了吗?”
“你啊你,不但眼皮子浅,胆子还这么小。你说说同样是做生意,怎么有的人能日进斗金,我们一天天起早贪黑也赚不到多少呢?因为有的人敢赌!今儿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也不知道这几位贵人为何会跑来我们无日坊居住,但她们肯定住不长久,我们必须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抓紧了,赌一把,搏一把,你明不明白?”
年轻汉子被自家娘子说得愣愣的,一时无言。
满娘不再理他,继续烙饼。
厨房与前屋隔了一扇木门,尽管门板不厚,隔音不强,但他们确实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说话声,倘若前屋坐着的只是几位普通人,绝对听不清他们在厨房到底谈了些什么。偏偏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哪怕是后厨有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传到她们的耳内也异常清晰。
而前屋里,颜如舜正在给谢缘觉解释,灯油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负担不起,自然无法像富贵人家那般彻夜灯火不熄。谢缘觉与凌岁寒听罢缘由,心下颇为感动,如此说来明明满娘是与她们第一次见面,明明她自己家中也甚贫困,还这般热情待客,这样的热心肠实在难得。
然后,她们便听见了厨房里满娘与庞亮的这番对话。
她们一怔,心内又登时五味杂陈。
尤其是凌岁寒,若在以前,依照她的脾气,她知晓有人故意接近她,巴结讨好她,乃是别有用心,欲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好处,她不掀翻饭桌已是客气。
但这会儿,她看着桌上燃烧的油灯,一旁不知因何缘故破了几个洞的窗户,以及满娘与庞亮两人身上穿着的显然已缝缝补补无数次的旧布衣裳。
她的脾气实在发作不起来。
更何况,前日她们才看过了百花宴的奢侈糜烂,今日又看过了西市的热闹繁华,此时此刻目睹这陈旧简陋的空室蓬户,对于她与谢缘觉而言都着实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待到满娘将春饼端上桌,她们也没再说什么话,始终由颜如舜与对方聊天交谈。直到她们四人吃饱,起身准备告辞,谢缘觉这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要再买几份春饼作为明日的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