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官兵又打听到消息,今晨确实有人发现马青钢携带一队护卫出了城,如今他们竟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那么除了畏罪潜逃,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众所周知,马青钢是宰相尚知仁的亲信,他犯下此等大罪,十有八九是尚知仁在幕后主使。
于是当天傍晚,听完金羽卫的回禀,天子勃然大怒,当即将尚知仁打入天牢。
至于凌岁寒,她冒死揭露阴谋有功,然而在此案尚未正式了结以前,她必须继续待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随时接受朝廷的讯问调查。好在大理寺卿郑伯明是贤良君子,应该不会似尚知仁那般对她严刑拷打。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令谢缘觉深感诧异。
内心盘桓着太多疑问,谢缘觉先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了一番,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她遂给藏海楼传了个信,希望再见沈盏一面。
然而来的不是藏海楼之主沈盏。
而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三月的春风温暖和煦,酥软的日光铺满院落。四人坐于陈家庄后院一角石桌旁,谈正事以前,颜如舜先在抵玉的面前称赞了她家楼主几句,一方面是客套,一方面也带点真心实意。
抵玉眉头微扬,并无谦虚之意,颔首赞同道:“楼主算无遗策,这世间一切本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平日里的抵玉为人矜重,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语气态度少见起伏,与人微笑都通常是戴着面具的假笑。唯有此刻,她眼中的骄傲自豪几乎溢了出来,毫无掩饰之意,令她头上发间别的那支累丝飞燕金钗仿佛在微风中振了振翅膀。
见状,颜如舜忍不住再次提起曾经的某个话题,脱口问道:“那你也在她的掌握之中吗?她算得出你的心吗?”
此言含义颇深,抵玉神色一凛,迅速恢复到戒备状态,冷眼凝视了她们片刻,见尹若游与谢缘觉表情如常,对这句似乎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感觉到奇怪,猜到她们可能都已听说一些隐情,冷冷道:“我曾经以为,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嘴与舌,我才会与你做这桩交易。”
颜如舜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永远孤身一人在江湖行走,我没什么可说话的人,任何秘密都能烂在心里一辈子。偏偏我现在有了几个朋友,没办法,至少目前我和她们是朝夕相处,要瞒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是很难的。不过你放心,她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件事仅限于我们四人知道。而我之所以在刚刚重提此事,是因为谁让你把你家楼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她既这般了不起,甭管有没有人告密,恐怕她迟早都会知晓你的举动。按照你们藏海楼的规矩,你私下和人进行交易,大概是会受罚的吧?到时候即使我救出你说的那个人,你却出了事,我怎么把人交给你呢?”
抵玉道:“不错,按照藏海楼的规矩,这是重罪,亦是我应受之罪。但你不需要把人交给我,无论我今后是生是死,你只负责把人救出来,让她自由平安便好。至于楼主何时发现我的秘密,又如何罚我,轮不到你来管。”
还是那么平静平稳的语气,像古井水一般不起波澜,带着一点沉沉的死气。此时此刻,抵玉带给颜如舜的感觉太过熟悉,颜如舜好像甚至蓦地看见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无形枷锁。
那是她自己给予自己的枷锁。
自己给自己判的罪。
本来,起初颜如舜打量抵玉的目光还含着几分戏谑,但这一瞬间的感同身受,让她又对抵玉多了些同情——哪怕她对对方的经历仍是完全不了解。
尹若游最擅察言观色,连抵玉都未察觉出颜如舜目光中的怜惜,却被她在刹那间捕捉到。她秀眉微蹙,心里忽觉很不舒服,欲言又止,默然了半晌的抵玉再度开口:
“不过你们既都已知道此事,那我倒不必再在你们面前遮掩。趁今天的机会,我们再谈谈吧。你之前说过,在你手头上的事没做完以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大崇。现而今,或许你已用不着再去南逻。”
颜如舜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抵玉道:“她目前应该离开了南逻,十有八九正在长安。”
颜如舜一愣,思考了一会儿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但你还是要我救她,说明她还是在诸天教的控制之中。所以诸天教的人也从南逻来了长安,对吗?”
抵玉道:“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诸天教的圣女珂吉丹确实已经身在长安。”
颜如舜猜测道:“你最近见过这位圣女?”
抵玉并不否认,沉吟少顷道:“珂吉丹如今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容貌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是天生的娃娃脸,很好辨认。圣女在诸天教中的身份最为高贵,是神佛选中的吉祥之女,但真正掌握诸天教至高权柄之人则依然是教主悉难兹。据我观察,从前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颇为冷淡,但前几日我再见珂吉丹,她言谈中提及教主,竟然多了几分亲近。因此我怀疑,诸天教发生重大变故,教主已不再是悉难兹,却不知换成了谁。”
颜如舜道:“那么你要我救的那个人呢?此人的名字和相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她,她的相貌……”抵玉摇摇头道,“她姓舒名燕,燕鹊之燕,但如今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颜如舜身子歪了歪,背靠在一旁墙角边的大树干上,树叶缝隙投下的阳光恰如碎金落入她沉思的双眸之中。
她讨厌言而无信,所以,她既曾经答应过抵玉,为这千金一诺,她确实有在认真思考。
然则尹若游听到此处,又温温婉婉地笑起来,但笑容里的嘲讽没半分收敛,一点也不客气地道:“难怪,我们这一次约沈楼主见面,你会毫不犹豫地前来。”
“这不好吗?你们确实有疑问,而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问。若是想听我家楼主亲口所说的答案,你们会付出更多代价。”抵玉的目光从她们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你们是谁要问我?”
颜如舜与尹若游均侧首望向谢缘觉。
尽管适才谢缘觉一直都在沉默,但此次与对方的会面之约,的确是她提出。
于是斟酌片刻,谢缘觉见颜尹二人暂时都不再言语,她这才正式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其实尚知仁早已失去圣心,不然,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的离间计并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奏效,对吗?”
抵玉颔首道:“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起到的都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尚知仁的一切权力都是天子给予的,只要天子不再宠信他,要收回这样的权力,轻而易举。”
正因如此,藏海楼受尚知仁辖制多年,可是直到如今,沈盏才终于制定除去他的计划。
谢缘觉道:“那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尚知仁失去了圣人的宠信?”
抵玉道:“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圣人已不再需要尚知仁。当他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有些错误,他可以尽量容忍;但当他不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瑕疵,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杀心。”
这就是当今天子谢泰,薄情寡义,身体里流着的血比三九寒天的冰霜还冷。
谢缘觉接着问:“可从前,他需要尚知仁什么?”
自崇朝立国以来,残酷的内斗从来不曾断过,谢泰当年更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政变,这才登上皇位。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谢泰在位前期,宰相更换得十分频繁,最多干个几年就得换人,此乃谢泰的用人之道,保证朝堂政治平衡,绝不让任何一名官员大权独揽。所幸最初的那几位宰相都还算是才德兼备之士,终于逐渐恢复朝堂内外已经混乱的秩序,有了“永祐盛世”的美誉。
这些情况,年幼时生活在睿王府的谢缘觉并不知晓,哪怕她亦是皇室中人,但她的父母兄长是绝不会给一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小女孩聊这些皇家辛秘。直到她在长生谷听说了凌家冤案的消息以后,她关心起朝堂之事,谷中偶有病人来访,她有意向他们询问,才得以略有了解。那时候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既然永祐前期,那么多忠臣贤相的任期都如此短暂,为何在众人口中不学无术的尚知仁反而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余年,成为永祐与神德时期任期最长的一位宰相?这一次,圣人就不怕打破朝政平衡?
九如给她的答案是,大概因为尚知仁善于拍马屁,能迎合天子。
谢缘觉对这个答案持怀疑态度。要知她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县主,自幼便听惯了奉承,何况天子?会拍马屁的臣子哪里找不到,尚知仁能够为相十余载,只说明这十余年他对于圣人的重要不可替代,他可以替圣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现如今,这种“不可替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