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手中钢刀一横,厉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他阴冷一笑,刀尖直指人群:“哼,留下买路财!看你们人倒是不少,想必身上银钱也不少,识相的就快给爷们交出来!”
自从战乱以来,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每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余财孝敬这些土匪老爷?但逃难日久,他们也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等事,深知求饶无用,唯有反抗。尽管他们皆非习武之人,又手无寸铁,好在人多势众,拼尽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拼出一条生路。
哪知双方都还未来得及动手,火堆旁忽地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是我们闲了几日,又有人送上门来给我们活动筋骨。”颜如舜环顾同伴,笑如春风,“谁来解决?”
“一起吧,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已倏地掠出,凌岁寒长刀出鞘的寒光未散,颜如舜与尹若游紧随而至,但见刀光鞭影交错,不过转瞬之间,所有山匪已尽数倒地,只余一片哀嚎之声在山道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看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山匪,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般高强的武艺,他们平生仅见,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敬佩,不约而同上前,朝着凌岁寒四人深深一揖,郑重谢过救命之恩。
“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凌岁寒毫不在意地道,“诸位保重,我们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了。”
“女侠且慢!”百姓们急忙唤住她们。待四人回首,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那壮年汉子鼓起勇气道:“不知四位女侠要去往何处?如果是往长安方向……可否让我们跟随同行?”
“不行。”凌岁寒断然道,“我们是去长安方向,但我刚才已说过,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实在无暇顾及诸位。”
“无妨无妨,只要让我们跟在女侠身边就好,绝不妨碍女侠办事。”
此行颇为危险,但具体何事却不能说与他们知道。凌岁寒暗自发愁,正犹豫该如何拒绝,尹若游却将对面这群人上下打量一番,倏地出声道:“在下冒昧一问,诸位可是知晓我这位朋友的身份?”
众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
尹若游不紧不慢地续道:“方才元老丈提及济民驿之事,甚至连‘仇家’二字都已说出,你们绝不可能听不见,却不见半分讶异之色。”
众人惊讶于尹若游的观察力,而话已至此,他们也不能隐瞒,只得小心翼翼道出实情:“去年凌女侠在洛阳投效了魏恭恩,太上皇震怒,与圣人一同降旨,将凌女侠列为朝廷钦犯。起初我们之中也有几人不知内情,听闻此事后曾出言辱骂……后来元老得知,特意将凌女侠往日义举一一告知,说女侠行事光明,即便是相助魏贼,也必有缘故,绝非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所以……我们对凌女侠的事,确实多少知晓一二。”
听到此处,她们反倒更加诧异,颜如舜奇道:“仅凭元老几句话,你们就这般信得过我们?”
“不止元老几句话。”一旁另一位妇人接过话头,“颜女侠或许不认得我,但当初我姐姐家中遭窃,多亏女侠你出手相助,才追回失物。”
又有一人转向谢缘觉,恭敬拱手:“谢大夫的恩情,我们更是铭记在心。家兄这些年一直在赉原谋生,自叛军攻城后,我便日夜忧心,打听赉原的情况。若非谢大夫妙手回春,赉原城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几位既是凌女侠的朋友,凌女侠的为人,自然更不必怀疑。”
凌岁寒听罢,眉间疑惑未消,依然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干什么,还敢跟着我?不怕连累你们?”
众人相顾无言,片刻后不知是谁一声苦笑:“女侠容禀,小的乃是长安城郊吉田县农户。当初我们县里二十一户沾亲带故的人家结伴入蜀,谁承想这一路遇着好几拨山匪,二十一户人家啊,如今竟只剩我一个了,我那两个女儿也……若非后来我遇上他们……”他喉头滚动两下,哽咽着指了指身旁同伴们:“我这条命也一样早就交代了在路上。”
“蜀道凶险,匪患猖獗。”另有人接着这番话道,“若无女侠护持,我们这趟返程……途中必定至少又要死一大半人。”
可树离根难活,人离乡贱,总要归家。
谢缘觉胸口发闷,深呼吸几口气,待心绪稍平,方问道:“太上皇既驻跸蜀中,不曾想过整顿治安,肃清匪患吗?”
“呵。”众人听罢毫不犹豫地冷笑,“太上皇坐镇长安的年头更久,在他的治理下长安城百姓的日子还不是越来越艰难?他到了蓉州后,蜀地的土匪再猖狂,也近不得蓉州的行宫半步,他又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死活,治理什么匪患?”
此言甚是有理,但谢缘觉显然没想到这些乡野百姓竟敢如此直言不讳,略一沉吟,又故作严肃道:“这般议论天家,你们就不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吗?”这话里藏着试探,实则是想知晓他们对凌岁寒复仇之举的态度。
“大不敬?哈哈哈——”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惨笑,只见一汉子双目赤红,嘶声道,“我一家五口,两人死在盗匪刀下,另外两人……”他声音陡然一沉,“另外两人却是被朝廷官兵给掳走的!若真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倒正好成全我与我家人团圆!”
谢缘觉闻言默然,这般惨事,她与同伴们早已见怪不怪。自古以来兵祸甚于匪患,似李定烽那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将领,实在是凤毛麟角。纵是天子亲军,劫掠百姓时往往比山匪更为凶残。
人群里一阵低沉的叹息,须臾后,却又见一名与元寅年岁相仿的老者上前一步,郑重一揖:“实不相瞒,其实我等早闻谢女侠大名,不仅是因谢女侠在赉原城悬壶济世,更因当初女侠在禁宫大殿上,对圣人天子所说那一番话……那话后来流传出宫,我等自然也有所耳闻。所以我们算是想明白了,如今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惨祸,罪魁祸首除了魏恭恩和梁守义这两个奸贼,太上皇也是害了我们的仇人,我们又凭什么对他恭敬,凭什么对他感恩戴德?”
本来,凌岁寒听到他们适才所说的悲惨遭遇,心下甚是恻然,此刻闻言却猛然一震。史册上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身影,忽然历历在目。她只觉自己刚刚的同情,反倒是小觑了这些百姓。
这些衣衫褴褛的升斗小民,实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豪杰。
“好。”凌岁寒正色道,“只要诸位愿意,那接下来的路,我们便同行。”
第227章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二)
由于谢缘觉身体的缘故,她们一行人赶路总是相当缓慢,每到饭时必须要停下用膳,入夜必须要寻找住处歇息,何况如今又添了这许多难民随行,想要追上谢泰的车驾是绝对不可能。
是以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颜如舜先行一步追赶,一来暗中查探谢泰车驾的底细,二来设法拖住他们的行程。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等人则仍按往日速度徐徐前行,直到数日后,她们忽在道旁发现颜如舜留下的暗号,又循着这暗记觅得她埋于土中的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寥寥数语写着:“此地亦有一伙山匪横行作乱,不仅劫掠过往行人,更欺压本地乡民。我需继续追踪谢泰下落,无暇处置此事,便劳烦你们代为解决了。另闻安南镇有个姓刘的财主,家资颇丰,却因惧怕山匪,每月被迫向匪寨上供重金。若你们剿了这伙贼人,不妨去他府上歇歇脚,休整一番。”
纸条背面绘着那山匪老巢的路线图。
凌岁寒一行人循着图上路线而去,果然寻得贼窝。这伙山匪人数虽比她们先前遇到的都要多,但在凌岁寒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依然没费多少力气便把他们全部剿灭。
事了之后,她们将匪寨中的财物尽数清点,一一归还给附近遭劫的乡民。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前来拜谢。那刘姓财主更是感恩戴德,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连同随行难民们都迎入了自家庄园之中,杀猪宰羊,设宴款待,待为上宾。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她们在此处洗去这一路风尘,总算得了些清凉。谢缘觉沐浴更衣后,信步走上露台,倚栏远眺,但见远处群山如剑,峭壁如削,云雾缭绕间偶见飞瀑如银练垂落,山势奇绝处竟似鬼斧神工。这般险峻气象,令她胸中郁热尽散,不由轻声喃喃道:
“蜀中山川雄奇险绝,果真是别处难寻的造化。”
恰在此时,凌岁寒换了一身素白新衫走来,闻言颔首赞同:“确实,别处山色或秀美或壮阔,却难得这般奇险相生。自离长安以来,我们走过中原平野,见过江南水乡,倒还是蜀地的峻岭深谷最合我意。”
谢缘觉回眸浅笑,忽然轻声道:“符离,你可还记得《蜀中九山记》这本书吗?”
凌岁寒一怔,思索道:“那是什么书?”
“是当年你我分别前,你送我的最后一本书。”两人幼年时凌澄赠予谢妙的游记地理志堆积如山,她自然不会全都有印象,可谢缘觉从来不曾忘记,“可惜那时还未来得及翻阅,我便离开了长安,没曾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蜀地山川风光。”
凌岁寒终于在她的提醒之下忆起往事,唇边也漾起笑意:“亲眼所见,终究胜过纸上万言。”她抬手替谢缘觉拢了拢被山风吹散的鬓发,“所以啊,你要相信我——世间憾事,终有圆满之时。”
这段时日,凌岁寒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这般不着痕迹地安慰谢缘觉。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如此说话,可不太像你平日里直来直往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