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后来的楼主,真的就能够完全接受自己的过去曾经吗?接受那个粗鄙无知、不懂礼数、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舒鹊吗?抵玉至今仍不确定。
燕定天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欣喜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再受她们蛊惑了是不是?她们对你从来就不好,不值得你把自己当做藏海楼的人,来为她们卖命。”
抵玉沉吟少时,缓缓回握住燕定天的手,声音低柔:“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起初我也以为楼里的人都是像她们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可这世上本就很少有全然无私、能掏心掏肺为别人付出的活菩萨,就像这世上也很少有全然冷血、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感情的恶魔。我知道楼主与楼中众人待我并非至亲至厚,但那又如何?不管这种好有几分,它只要存在,对我来说就足够……”
“阿燕你还记得么?”她握着燕定天的那只手竟不自觉地在微微发颤,顿了顿又道,“当年父亲离世后,我们随母亲投奔亲戚的路上,你曾问过阿母,那家亲戚真会愿意收留我们吗?阿母说只要他肯给我们一条活路,对我们一分好便够了……只要有一分好就够了……楼主待我的好已远远超过了一分……”
“住嘴!”抵玉说这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时,燕定天眼前竟不断闪过定山派众人的身影,她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显出几分狰狞,“那我呢?我对你的好就一文不值吗?!”
“你为我的牺牲我没忘过!我只是……只是……”抵玉眼眶发红,仍然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看清燕定天眼中近乎癫狂的痛苦后,终究不忍再言。
从那天起,燕定天每夜做梦竟都会梦到定山。
梦里尽是那两年在定山生活的日子,与师门众人朝夕相处的点滴。
按理而言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除此之外她也确实不曾梦到过别的不堪经历。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美梦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噩梦,每回梦中总觉心头隐隐作痛,醒来后更是烦躁欲狂。
这般接连过了几个晚上,她便有些惧怕入睡。尤其今夜得知梁未絮死讯,更觉自己处境危险,既然睡也睡不安稳,倒不如把这时间用来练功。她懒得再看抵玉,随手封住那几个逃兵的穴道,遂盘膝而坐,再度练五毒化血掌的功夫。
这门诸天教绝学的修炼之法极为邪门,须得引剧毒入体,将自己一身鲜血都炼成毒物。尽管任何人练这功夫都能进步神速,在短期内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代价却也相当惨重,不仅是练功时痛不欲生,且越往后越易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从前秦艽和朱砂执掌诸天教时,虽手握天佛令,都从未动过练这功夫的念头。燕定天则是别无选择。她深知自己出身寒微,运气更加不好,不似凌霄自幼便是名门正派首徒,也不比凌岁寒从小就拥有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刀谱。要在这险恶江湖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她唯有借这邪功速成,方能在最短时日里与那些大人物一较高下。
区区修炼时的痛苦还比不上她幼时在诸天教所受的折磨,她自然能够忍受。岂料这一次她刚刚闭上双眼开始运功,曾经在定山的种种往事画面竟又在她脑海浮现。
不再是做梦,而是清醒地想起。
哪怕是修炼普通内功都最忌讳心神不宁,更何况是这等邪功?她稍一分神,体内毒素骤然逆冲经脉,不由得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阿燕!”抵玉见她衣襟染血,声音里透出真切的焦急,“你……你没事吧?”
燕定天试着提气,却发现稍一运功便痛如刀绞。她霍地抬头,眼中怒火烧得猛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抵玉茫然道:“什么话?”
燕定天不答,转而又瞪向那几个逃兵,声音嘶哑:“你们刚才为什么又要和我提起定山派!”
逃兵们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她为何突然吐血,更不明白这与定山派有何干系?
而抵玉虽对她说的话感觉到糊涂,却很快意识到她此时状态似乎有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本来抵玉的武功不算顶尖,绝非已练成五毒化血掌的燕定天的对手,正常情况下她们二人一对一相斗,抵玉是绝无胜算。但如果燕定天这会儿确实已有走火入魔,那现在显然就是杀她为楼主报仇的最好时机。
抵玉目光微沉,暗暗咬牙,开始设法运劲冲击被封的穴道。
燕定天的注意力已不在抵玉的身上,猛地起身冲出庙外,对着夜空连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中,她只觉浑身气力尽失,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不多时,忽闻风声飒飒,草丛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她又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道人影缓步而来。
为首的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原来定山派众人分头追捕逃兵,凌霄这一队恰好行至附近,被燕定天方才的喊声给引了过来。
“我们是来追捕梁家军的,没想到……”凌霄在这儿发现燕定天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又找到你了……”
燕定天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此刻自己经脉剧痛,根本无法运功,如何敌得过凌霄众人?她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故意岔开话题:“我听说梁未絮已经死了?”
凌霄点点头,随后不解问道:“你……你究竟是怎么会和梁未絮走到一起的?”
燕定天略一沉吟,反问道:“你们虽杀了梁未絮,可也与朝廷结下仇恨。以你们的武功,只要一入江湖倒不怕朝廷追捕,但定山派是名门大派,且驻地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柏州,你们迟早是要回柏州的。到那时朝廷若派兵围剿定山,你们应该怎么办?你们就不怕定山百年基业毁在你们这一代手中吗?”
凌霄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应对之策。你说这些,是也想要威胁我们吗?”
燕定天道:“就不能是关心吗?”
“关心?你也配提这两个字?”唐依萝咬着牙,向来如铃铛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如刀,“当初段师兄他们那般关心于你,待你如手足,你为什么会对他们下毒手!”
这一众定山弟子中,就数唐依萝与春燕最为熟悉,自然也数她对春燕最为痛心疾首。
燕定天眼神闪烁,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你说啊!”唐依萝步步紧逼,“他们有什么对不住你?我们定山有什么对不住你?”
“我早都已经说过了!那都是朱砂的毒!罪魁祸首是朱砂,你们凭什么怪我!”燕定天情绪激动,体内毒素随气血翻涌,剧痛霍然加剧,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勉强稳住之后拭去眼角泪痕,想了一想,才终于缓缓道出当日真相内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软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怯懦的春燕。
“我都是被朱砂给骗了……我、我本没有想过杀他们……”
这番示弱还真的奏效。
听完她的讲述,凌霄等人虽愈发愤怒,却又不禁再次对她生几分同情怜悯。默然半晌过后,凌霄忽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梁未絮为何会败吗?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件事的缘由。”
燕定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借着残星的微光望向凌霄,待听完她们完整的谋划,她忍不住问道:“这是常萍的主意?”
凌霄点了点头。
“她居然有这等本事”燕定天喃喃自语。
“当然。梁未絮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轻视了常萍,轻视了天下苍生黎民。就像当初,秦艽和朱砂轻视了你。”凌霄的语气在这一刻竟然柔和了几分,只是神色愈发肃穆,“你本就一直很聪明,有着许多过人之处,只要你当时足够坚定,朱砂根本威胁不了你。她所提的难题,你也可以想出别的解决方法。可惜,是你自己先看轻了你自己。”
夜风拂过草地,凌霄的声音混着沙沙草响:“你说得对,此事罪魁祸首确实是朱砂,可你……也并非全无过错。而这世上有些错,是万万犯不得的。”
“你假惺惺说这么多,是准备要动手杀我了吗?”燕定天心下忐忑,却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模样,“可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杀得了我吗?”
凌霄这会儿确实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那日她是亲眼见识过燕定天“五毒化血掌”的功夫,尽管她自己是一点不怕,但与她同行的师妹师弟们武功参差不齐,倘若有谁不幸中了燕定天的毒招,她为求解药就还是不得不放燕定天离开。所以真要动手,须得先想一个万全之策。
燕定天见凌霄面露沉思之色,便知她果然谨慎,只要不暴露自己目前的虚弱,就还有周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