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爷爷说过,人发疯是因为憋了太多不能讲的心事,纷乱的念头如火山般积压,日积月累,终有一天再憋不住,不管不顾地横撕开一道口子,直直冲出来。
树也一样,树也是有灵的。
村口的老树听了太多,见了太多,也憋了太多。
从那年开春起,枣树便不再开花,不再结果,只剩下闷不吭声地疯长。很快,细小卷曲的丛枝覆满枯瘦的枝干,远远望去,沉甸甸的葱茏,是翠绿色的回光返照。
一九九五年的暮春,老庙村所有生灵都在夜深时听到过枣树的低语。
它说,沙沙沙,杀杀杀。
山爷爷用枝条抽打过几次,没有见效,枣树已疯得穷途末路。
“得砍掉。”村治保主任李保荣伸手做了个下劈的姿势,“整棵树都不能留了,连根都得剜出来。”
听到这里,原本蹲着看热闹的仁青直起身来,跺着麻掉的右脚往後退。
“不然疯气一传染,临近的果树都得疯。”
话是说给旁边村长听的,可他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仁青的脸,站在近前的四五个闲汉也跟着笑嘻嘻地打量他。
仁青只装着不知道,不紧不慢地扭身朝家走去。
衆人的视线一路追着他咬,仁青越走越快。
等拐进小巷,他忽然开始撒腿狂奔,两只瘦脚在大一号的土凉鞋里打滑。
既然疯掉的树得砍,那麽他爹呢?
他爹也是疯的。
“爹,爹!”
他大呼小叫着撞开院门,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柴垛,邻家的狗也跟着吠个不停,铁链子挣得哗浪浪响。堂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竈台的锅里温着晚上要吃的苞米面饼子。
仁青掀起里间的粉布帘,土炕上,他爹李友生盖着暮色酣睡。
仁青笑了,那一刻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心,他是希望爹活着的。
五岁的男孩极力克制着胸口的起伏,摸了把菜刀,小心翼翼地窝坐在门槛上。
他背抵住门,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他会豁出命去保护好爹。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仁青成长,或者说麻木了。
奶奶曾求神拜佛,给爹灌下许多符咒与香灰,可爹就是不见好,他身上的脏东西“不肯走”。
李友生仍到处惹是生非,奶奶则带着仁青跟在屁股後头四处道歉。
渐渐的,邻里乡亲失了耐心,对他家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同情转到後头的厌烦。
闲言碎语多起来。有说他家是祖上败坏,遭了天谴;有说他爹先前挣得钱来路不正,老天不容;还有人说,这李友生就是李仁青的往後,上梁不正,下梁指定歪。
“他这辈子不会有什麽大出息。”
声音从身後传来,仁青闭紧了嘴,只弯腰去割眼前的麦子。
比起少年尊严,他有了更迫在眉睫的难题,那就是饥饿。
曾经他父母是李家的顶梁柱,可一场车祸,他家不仅失了团圆,更没了生计。伤残後的李友生没法再干活,但他仍要吃饭,生活压力便落在一老一小身上。
自那以後,仁青没了天真的权利,他必须在一夜之间懂事起来。除开上学外,他一日日跟着奶奶在田间地头忙活,从无怨言。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会把头蒙在被里偷偷地哭。
他觉得旁人说得对,他的人生早晚也会烂在地里。就像雨水倾盆时,他跟奶奶怎麽也收不完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