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麦茬
“我的爸爸是个杀人犯。”写完这句话後,小仁青再不知该如何落笔。村小教室的黑板中央,写着这次作文的题目,《我的父亲》。很快,周围便传来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响。孩子们抓耳挠腮,有咬着铅笔头发呆的,有拧身趴在桌上偶尔乱划几笔的,有东张西望研究别人的,也有奋笔疾书写到两颊涨红的……只有仁青僵坐在那,肩背绷紧,两眼放空,像是丰收过後被人遗忘在田里的麦茬。写下这句话後,仁青觉得他的作文已经写完了。就像他的人生,在他爹发病杀人的那一刻,同样也完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命案发生後他仍蹬着他那辆破车子去上学。他虽惶恐,却也迫切想要见到稚野,他会给她一个解释,一个承诺,起码是一场发泄的机会。可林稚野的座位空空荡荡。在那个阴雨连绵的葬礼之後,她被警察簇拥着离开老庙村,再没露过面。而小山也有阵子没来学校了。仁青去他家找过几次,农舍比记忆中更加破败,窗根下的花萎了,山爷爷的几匹瘦羊也不知去向。他敲了好半天,小山只敞开半扇门,脸掩在後头,更显得瘦小孱弱。他说是爷爷生了重病,家里离不开人。一夜之间,仁青再一次跌回孤独,被重新隔绝在群体之外。只是如今,这份伶俜更加引入注目。学堂的窗户外头跃动着一张张呲牙咧嘴的脸,看热闹的学生们比肩叠踵,相互推搡,最大限度抻长脖子,几十颗眼珠子滴哩哩地乱转,探照灯似的四处找他。教室的前後门也挤满了人,一片片翻飞的嘴唇相互打听着,问哪个是杀人犯的儿子。老师来轰过,可是轰不尽,轰到最後,也都倦了。仁青成了学校的“明星”,无论走到何处都要被迫承受猎奇或刻薄的打量。就连上茅房也有男同学不怀好意地尾随,故意蹭到他身後,不经意地尿在他鞋上,裤腿上,乃至後脊梁上,再跟附近的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偶尔,也会有成年混混远道而来。倚着摩托堵在校门口,朝他吹哨,示好。这是招揽的信号,而仁青的匆匆离去被认为是不识好歹,捉住了就是一顿乱揍。仁青比以往更容易受…
“我的爸爸是个杀人犯。”
写完这句话後,小仁青再不知该如何落笔。
村小教室的黑板中央,写着这次作文的题目,《我的父亲》。
很快,周围便传来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响。孩子们抓耳挠腮,有咬着铅笔头发呆的,有拧身趴在桌上偶尔乱划几笔的,有东张西望研究别人的,也有奋笔疾书写到两颊涨红的……
只有仁青僵坐在那,肩背绷紧,两眼放空,像是丰收过後被人遗忘在田里的麦茬。
写下这句话後,仁青觉得他的作文已经写完了。
就像他的人生,在他爹发病杀人的那一刻,同样也完了。
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命案发生後他仍蹬着他那辆破车子去上学。他虽惶恐,却也迫切想要见到稚野,他会给她一个解释,一个承诺,起码是一场发泄的机会。
可林稚野的座位空空荡荡。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葬礼之後,她被警察簇拥着离开老庙村,再没露过面。
而小山也有阵子没来学校了。
仁青去他家找过几次,农舍比记忆中更加破败,窗根下的花萎了,山爷爷的几匹瘦羊也不知去向。
他敲了好半天,小山只敞开半扇门,脸掩在後头,更显得瘦小孱弱。他说是爷爷生了重病,家里离不开人。
一夜之间,仁青再一次跌回孤独,被重新隔绝在群体之外。
只是如今,这份伶俜更加引入注目。
学堂的窗户外头跃动着一张张呲牙咧嘴的脸,看热闹的学生们比肩叠踵,相互推搡,最大限度抻长脖子,几十颗眼珠子滴哩哩地乱转,探照灯似的四处找他。
教室的前後门也挤满了人,一片片翻飞的嘴唇相互打听着,问哪个是杀人犯的儿子。老师来轰过,可是轰不尽,轰到最後,也都倦了。
仁青成了学校的“明星”,无论走到何处都要被迫承受猎奇或刻薄的打量。
就连上茅房也有男同学不怀好意地尾随,故意蹭到他身後,不经意地尿在他鞋上,裤腿上,乃至後脊梁上,再跟附近的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偶尔,也会有成年混混远道而来。倚着摩托堵在校门口,朝他吹哨,示好。这是招揽的信号,而仁青的匆匆离去被认为是不识好歹,捉住了就是一顿乱揍。
仁青比以往更容易受伤。
值日时,扫帚拖把会不偏不倚恰巧打到他的头,课间活动,大家推搡玩闹时也会不小心踩中或是撞向他。
更多时候,学童们甚至什麽都不必做,只需冷眼旁观,他内心的无地自容自会将他淹没。
仁青彻底失了希望,曾经用功读书是为了长大还林医生的药钱,可现在呢?三条人命到底要怎麽还?
老师说有需要可以找她,可是仁青知道,就算是村大队部精通算账的孙会计也算不出来三条人命到底值多少钱?
他还能拼搏吗?他还有资格过上好日子吗?在他爹杀了三条人命後,他作为杀人犯的儿子还有脸给自己搏一个未来吗?
书上说,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秧。
他先前种种成了衆人指责的由头,他对林家的亲近成了踩点,他的沉默成了忘恩负义,他已经成了衆人口里的恶种,他在等那个“秧”。
总算熬到了麦收时节,仁青也终于找来了借口,他自学校逃离,赶回家帮奶奶割麦子。
老庙村的有钱人家早早用上了小拖拉机,农人只需跟在後头一捆捆地绑扎起来就行。
等到晚上,暑气褪下去,同村的男女老少再凑到一起,相互帮衬着,用老式脱谷机给麦子脱粒。
往年心疼李家缺壮劳力,大家都会自觉地过来搭把手。可如今命案刚发,李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人人怕站错了队,牵连着自己也在村里混不下去,都不敢头一个伸手,而仁青家自然也不会主动张那个口。
仁青和奶奶依靠最原始的镰刀,田野里一弯腰就是一天。地不大,但人不是机器,时间一久便脚肿腰酸,一日慢于一日。可两人硬撑着,谁也不愿让对方多承担。
小山偷着来看过他几次。
晌午时候,他乖巧地坐在仁青旁边看他干饭,表情还是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