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叔偃叫你如楚民一样侍奉寡人?”芈渊勾起薄唇似笑非笑,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阿姮从楚王口中听到申先生的名字,不由愣住。
跟她如是说的,不是申先生,是使团的副使。
她能觉察到,楚王对蔡国和蔡侯的怒意,并没有随着时日而消散。提起使团中的任何人,都不会令楚王感到愉悦。
阿姮小心措辞道:“北方的大雁到了秋天就会飞到南方的楚国,来年春天又会回到北方。但是妾不是大雁,既来到楚国,就是楚国的小民,自是应当和楚人一样,竭力侍奉大王,听凭王上差遣。”
恭顺的话语从粉唇缓缓吐出。阿姮言毕,惝恍垂眸,看向隔在她和楚王中间的几案。案面上天然的木色纹路,勾勒出一条条田间阡陌,一只只飞鸟点缀其中。
她有一把让人听起来很舒服的嗓子,话语中藏着些许伤戚,这份哀伤恰到好处的中和了软糯发甜的嗓音,无形中使人动容,让人觉得她的话是可信的。
又一次给了芈渊在猎场上看到她时那种复杂的感觉,混合在她身上的脆弱无助和顽强隐忍,给她覆上了一层比巫人面具还要迷惑的色彩,让人忍不住想要恶劣的撕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麽?
芈渊伸出手,越过几案,捏住她的下巴,指间一片柔腻。
跽跪在几案前的少女,瞬间被拽到楚王近前。纯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不敢挣扎。
“记住你说的话,做寡人的奴仆,听寡人差遣,效忠于寡人,”芈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不要妄图用占卜猜测寡人的心思。”
楚王手一松,少女跌坐回去。
“大王!”眼看楚王起身即将步出营帐,阿姮喊道。
芈渊回头,面无表情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令尹的妾室鹂夫人和我同是蔡人,鹂夫人对我关怀备至如同亲姊,我可以去看望她吗?”
少女两手交握捧着胸口,又成了一只诚惶诚恐的小兔子。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说:“大王身边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跟别人讲!我只是想跟鹂阿姊说清楚,请她莫要找巫人为我占卜!”
芈渊收回目光,道:“日後在寡人身边,要像他们一样,莫要多嘴多舌,否则……”
他拿箭矢朝那几个寺人一指,话未说完就出了营帐。
阿姮怔了片刻,蓦地捂住嘴,她可不想被割掉舌头!
*
接下来几天,楚王带领公卿大夫每日天黑前入山夜燎,直到午间饭时才返回营地。
夏天的山野正是绿意盎然之时,兵车驶到山脚下不能入林,所有人只能徒步入山。国君率领王卒,昭伯和景梁等人分别带着各自的私卒,手举火把丶背着弓箭浩浩荡荡的逶迤而上。
长期跟随楚王的王卒都具备机变的能力,他们很清楚,每一次狩猎无形中就是一次军事演练,绝非昭伯和景梁以为的玩乐。一路跟随楚王巡狩的几个哑巴寺人也带上弓箭和矛,和楚王的左右两广侍卫一起,在楚王身侧随行。
宫女庖人丶公卿大夫的眷属奴仆,还有司巫和祭台的巫人都留在营地。从营地眺望过去,黑漆漆的山林里,漫山遍野的火把如萤光漫舞,忽明忽暗,时高时低。兵卒的号令声随着夜风飘过来,和祭台旁巫人起舞的节奏遥相呼应。
从剪影如墨的山林,到灯火煌煌的营地,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
阿姮把做酒曲的古法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庖人,庖人欢喜不已,对阿姮愈加亲切。
作为酒曲的回报,庖人把在巡狩路上采到的蜂蜜赠给阿姮,还教她做楚国的蜜饵。阿姮很久没有吃过家乡的甜糕,借庖厨之便又做了一些粟米甜糕。
晚上楚王出发後,阿姮带着蜜饵和甜糕回到宫女们的营帐,鹂阿姊和覃在那里等她。
营盘空了一大半,感到轻松的不止阿姮,还有阿鹂。昭伯喜欢看她跳舞,但是这几天昭伯陪楚王夜猎,从山上回来时,累得两条腿直打颤,日间要养精蓄锐,全然丧失了欣赏舞乐的兴致。阿鹂白天不用为昭伯跳舞,晚上也不需要侍寝。一闲下来,不由为她的阿姮妹妹操心。
从阿姮口中听说那天碰到的巫人就是楚王,楚王留下阿姮,却又把她打发到庖厨与庖人为伍。阿鹂无奈的直摇头,楚国国君果然和昭伯说的一样,虽贵为国君,仍是少年天性,只知玩乐,不解男女之情。
楚王不解风情,阿姮也一团天真,放着容貌身段不善加利用,整日在庖厨辛苦劳作还乐呵呵的,让阿鹂无法理解。
她原本担心阿姮不是真正的蔡国乐伎,万一在楚王面前露出破绽怎麽办?如今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忧,但她又不免为阿姮感到不平。
阿姮这双手应该用来为国君起舞,不该叫庖厨的烟火玷污得粗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