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彼刻,流星划过。
“是星陨!”一个少年惊叹了一声,随即从窗口缩回脖子,转身跳到申叔偃身边。
“叔父!栾臯既已准许您离开,我们尽快回蔡国去!”
“快了,等那个人到了,我们就走。”
室内,一灯如豆,照出申叔偃漆眉凤目的一张脸。在橘色的灯火映照下,男子的脸庞色泽温润,如一块暖玉。
将近一年辗转于楚国和晋国两个虎狼之邦,申叔偃的面容略有清减,然眉目之间毫无颓色,步从容,美姿仪,依然不愧为诸侯国间颇负盛名的美男子。
“申先生,我仲其轸欠您一条命!您要走就走,我绝不拦着!只我身负王命,如若不能完成使命,自当以死谢罪!”
背光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榻,气咻咻的声音从榻上响起。
“你想拦拦得住吗?若不是我叔父,你早被乱刀砍死在栾臯帐下了!”和申叔偃面容酷似的俊美少年冷哼道。
“你!黄口小儿!”仲其轸豹目圆瞪,又是惭愧,又怒不自已,奈何一动怒气,腹部伤口就牵扯得疼痛无比。迫得他只能倚靠在榻上,气喘吁吁。
“无缺,慎言。”申叔偃蹙眉摇头,以淡淡的语气责备少年。
申无缺垂下眼皮,倚靠窗前。
申叔偃向仲其轸走过去,把药碗递给他。仲其轸眼眶一热,厚起脸皮把药接过来。他还记得,他和申叔偃初到晋国的时候,他便瞧不起他,嘲笑他,把他看得比囚犯还不如。
而他从不在意,如今,更是不计前嫌,救了他这个楚人的命。
“莫以为……这种小恩小惠的把戏,就能收买我……”仲其轸一口气喝完药,火辣辣的脸偏向里侧,不再去看给他煎药疗伤的人。
“你——!”申无缺恨恨的擡起手,一眼瞧见叔父,只得愤恨的把手放下去。
申叔偃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既然还是楚王任命的楚国客卿,自然要与你一同完成楚王的使命。”
“仲其轸,”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栾臯已替新任晋侯做了主,将蔡国送给楚王的贺礼全部奉还,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带贺礼回楚国去!”
“我一直以为,让人活着,比让人去死更有意义,希望楚王有一天能够明白。你回楚国去,不要再滞留晋国,也不要妄想杀掉不该杀的人。”
“不行!”仲其轸咬牙拒绝,大口喘气。
申无缺气得说不出话。这时,从窗口传来响动声。他和叔父对视一眼,探出身去接应。
不多时,窗口处像猴子挂树似的,翻进来四五个人,均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
竟是翼城中到处流窜的那一群乞儿。
仲其轸目瞪口呆,大为惊骇。更震惊的是,乞儿们身上还驮着一个人,奄奄一息,不知死活。
衆人七手八脚的把人放到申叔偃身旁的榻上。
那个人满身满脸都是血,口中呜咽,似是十分痛苦,比仲其轸刚受伤的那几天还要严重。
申叔偃拿袖口沾了水,毫不嫌弃的擦拭那人脸上的血污。
污秽拭去,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庞,被疼痛折磨得麻木的瞳孔,渐渐汇聚微弱的光芒,眼神中多出几分惊惧,口角抽搐着,从嘴里低吼出痛彻心腑的“啊啊”声。
他一张嘴,口中又是一团血污涌出来。
申无缺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也“啊”的低叫了一声。
少年口中空洞,舌头,被残忍的割了去。
“申先生,我们从栾臯炼铸兵器的地方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领头的乞儿遗憾的叹气。
不过乞儿们处理这种伤口似乎十分熟练,只见他们拿草木灰模样的药粉撒到少年嘴里,给他止住血,又拿布条有条不紊的给他包扎上。
“有劳了。”申叔偃朝乞儿们拱手道谢,令申无缺去拿钱币财物。
“从先生来到翼城,我们便受您的恩惠!大恩大德合该我们报答,哪能收您的钱财!等把你们送出去,您赏我们几壶好酒几扇好肉就成!”乞儿们笑着推拒,叫他们快些收拾,趁翼城大乱,赶紧离开晋国。
乞儿们说完,又如灵猴一般悄无声息的从窗口攀下去,在窗下林中等候。
少年的嘴被乞儿们上了药,包扎了好几圈,可他依然很痛,疼得眸光涣散,破灭,散发出朽木枯槁的死气。
申无缺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的嘴巴也跟着灼痛难忍。若换作是他,还不如一死百了。
“葵生,你是葵生?”申叔偃沉声轻唤少年的名字。
少年眼中散乱的光猛地聚拢。
“你莫怕,我是阿姮的朋友,我带你回家,还有阿姮,我们一起回蔡国去。”
申叔偃平静的面容露出激动的神色,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当他决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回楚国去把她寻回来,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他收到了蔡国商旅送来的密信。
她给他的信。
在那一刻,溃烂在心里的那个洞,被填满,用所有苦涩,辛酸,还有欣喜的滋味。
阿姮,回家,我令你陷入险境,也要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