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砥柱惊雷
码头的血迹被反复冲刷,留下暗褐印记。寒风卷着湿冷的海腥气,抽打着“镇海营”的旌旗。
肃清残敌的网在凛冽中收紧,江默率亲兵搜遍蚝岛礁岸丶疍家棚寮,将最後几条漏网之鱼拖出冰冷海水。
肃杀之气,笼罩着这座刚历兵燹的卫所城。苏棠端坐府衙二堂,青色盘领右衽常服衬得他身形清癯。
案头,新到的揭帖(注:明代官员弹劾奏疏副本)已堆叠如山。
馆阁体墨字冰冷,罗列着“擅啓边衅”丶“私募乡勇”丶“招抚通贼”丶“动摇海禁祖制”等大罪,字字如刀,直指他巡抚与风宪官的双重职守。
苏棠一封封细览,面容沉静,唯有一双深眸映着烛火,锐利如故。
窗外寒风呜咽,窗内是无声的唇枪舌剑。他提紫毫笔批阅“竈户”(注:明代盐户)安置册,落笔沉稳,墨迹清晰,唯有执笔的指节因凝力而微微发白,透露出案牍之下承受的朝堂重压。
腊尽春回的意味悄然弥漫。街巷间,有总角小儿举着新折的柳枝,踏着青石板唱起古老的“卖懒”谣:“卖懒去,买勤来,卖到年卅晚……”童音稚嫩,驱散着残冬的肃杀。几株高大的“英雄树”梢头,点点猩红已倔强顶破灰褐苞壳,如烽火初燃。
慧娘绣坊的“海东青”丶“福船”纹样,已缀上市民襕衫丶比甲,成了街头流动的生气,与孩童的谣曲相和,织就青州初愈的丶小心翼翼的暖意。
苏棠立在府衙滴水檐下,望着市集上跃动的“海东青”纹样与嬉戏的孩童,连日紧蹙的眉宇间难得地化开一丝如冰澌初泮的温润。他信步走向修葺一新的码头,新铺的樟木板散发着清香。
难得的闲暇,他只着一身素青直裰,手中一盏清茶,更显儒臣本色。
目光投向海天间自在盘桓的沙鸥,指腹习惯性地抚过腰间那柄“海”字短匕粗糙的木柄——此乃朔州那位主君所赠,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信物。
这是他履任青州近两月来,难得的片刻松弛。朔州萧昭珩的信,每隔旬日总会如期而至,或蝇头小楷述边塞风物,或行草纵横论庙堂机宜,间有只言片语的“善自珍重”,如同北地吹来的暖信风,熨帖他在这南疆提调兵备丶周旋于血火与倾轧之间的孤臣之心。那些信笺,是他心底最深的砥柱。
孩童“卖懒去,买勤来”的谣曲声,带着年关前的慵懒期盼,随风隐约,更添几分南国春慵。
脚步声自身後响起,沉稳中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疾促。
“抚台。”江默的声音带着驿路风尘,疾步上前,叉手行礼,双手奉上一封公文。
虽为武弁,礼数不失文臣属官之仪。
厚实的桑皮纸封套,边缘沾着几点未干的丶混着塞外黄沙的泥渍!深紫近墨的火漆印,纹路繁复凝重如九边军符——“朔州卫六百里加急”字样力透纸背!但这火漆规制……绝非王府私印,而是朔州总兵官谢道林的!
孩童的谣曲丶沙鸥的清唳丶海浪的轻拍……万籁在苏棠目光触及“朔州卫”及那刺目关防的刹那,骤然喑哑丶扭曲!
一股砭人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足底猛窜,瞬间冻彻四肢百骸!
心脏像是被铁箍狠狠勒紧,骤停!旋即又疯狂擂动,撞得他喉头腥甜,窒息的钝痛扼住咽喉!殿下!
他向来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持,此刻却清晰觉出自己伸出的手,指尖在触及那冰冷粗粝丶带着塞外风沙与铁锈气息的封套时,难以抑制地一颤!
一股源于神魂深处的悸栗,狠狠攫住了他。这太异样!朔州的信,他收过多次,或私函,或寻常塘报(明朝的军情简报),何曾有过如此……如此心胆俱裂丶五内如焚之感!
这深紫关防,这黄沙泥泞的加急形制,如同无常的催命符,沉沉压向灵台。
苏棠强摄心神,维持着抚臣的威仪与文臣的持重,接过公文。
但指节因极度的力道而瞬间青白,冰冷如握玄冰。啓开那深紫色火漆的动作,缓慢得如同钝刀割肉。抽出里面厚实的揭帖,目光如电,直刺开篇文字。
南国的暖阳依旧披身,孩童的谣曲犹在风中。但苏棠周身的气息已堕入冰窟!
他清隽的面容在看清内容的瞬间,血色尽褪,僵冷如生铁!如同被朔漠最酷烈的白毛风瞬间冻毙,唯剩一片死寂的惨青!牙
关紧锁,下颌绷如铁铸,仿佛在拼尽毕生气力抗拒着某种天崩地坼的降临。
他阅文极速,眼神锐利似要洞穿纸背,但瞳孔深处翻涌的,却是江默毕生仅见的丶深渊般的惊骇与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那不是对边情的凝重,而是某种维系性命的心脉被生生扯断丶魂魄被投入无间炼狱的酷刑!
攥着揭帖的手指骨节扭曲凸起,因巨力而惨白无血,冰冷如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阅毕。他甚至未及掩卷,猛地丶死死地将那厚实的揭帖攥入掌心!
桑皮纸在他沛然莫御的力道下发出濒死的哀鸣。
他猝然昂首,目光空洞地投向海天——孩童的谣曲依旧欢腾,沙鸥自在,暖阳慷慨地铺洒金波。
但这鲜活的丶饱含生机的丶浸润年关祈愿的春景,撞入他眼底,只馀一片无边死寂丶万物同灰的惨白。
所有的声丶色丶暖意,皆于此一瞬抽离。
攥着公文的手,指节惨白如骨,不受控地簌簌而颤。另一只手死死扣住腰间匕柄,那熟悉的木纹触感,此刻却唤不回丝毫暖意,唯馀一片彻骨的虚无。
朔州这封沾着塞外黄沙丶烙着冰冷军印的急报,如同九边最暴烈的雷霆,猝然劈落!将他文臣的持重丶青州港这方初萌的春信丶连同心底那盏照彻孤程的明灯,一并狠狠劈作齑粉,堕入万劫不复的丶永夜的寒渊。
就在他擡首望向那片死寂惨白的苍穹时,南国晴好的春日碧空,竟毫无征兆地炸响了一声沉郁而遥远的闷雷!
雷声碾过海疆,亦碾过他瞬间荒芜丶寸草不生的心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