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确认少年无恙,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被死死制住的晴娘身前。月光如水银泻地,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崖顶。也清晰地照亮了晴娘此刻的脸。
那张清秀的脸庞彻底扭曲了。白日里深井般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撕开僞装後的狰狞丶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疯狂。
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尘土,留下污浊的痕迹。她死死盯着悬崖边缘——那个少年刚刚险些坠落的地方,眼神空洞而炽热,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到了另一个早已逝去的身影。
“他…”晴娘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令人心寒的哀恸和偏执,“他当年…就是从这里跌下去的!你们看到了吗?就是这里!”她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擡头指向那深渊,却被欧绛雪和苏萤死死按住。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掉下去…该有多冷…多怕…多孤单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夜空,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他那麽年轻!那麽好看!他答应过我的!他说等他考取了功名,就回来…回来娶我的!他答应过的!”
泪水混着鼻涕糊满了她的脸,她大口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那疯狂的目光扫过按住她的欧绛雪和苏萤,最後死死钉在站在她面前的苏棠脸上,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你们懂什麽?!你们根本不懂!”她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我给他做了那麽多香囊!熏了他那麽多书!他喜欢的!他说他喜欢闻这个味道!他说闻到这味道,就像…就像我在他身边一样!”
“可是…可是他就这麽没了!没了!”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身体在压制下徒劳地扭动,“这世上…怎麽还会有那麽像他的人?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眼神…一样拿着书卷的样子…他们凭什麽?!凭什麽能好好地活着?能继续读书?能去考功名?能去娶别的女子?!凭什麽我的阿朗就要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山崖底下?!”
她猛地转向苏棠,那双被泪水洗过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和毁灭欲:“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看着他们活生生的样子!我要让他们去陪他!去陪我的阿朗!他们去了,他就不孤单了…他就不冷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神经质的丶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香囊…送他们香囊…他们都很高兴…然後…带他们来看月亮…就像当初我和阿朗一样…再然後…推下去…轻轻一推…就都安静了…都去陪他了…”
癫狂的哭诉和控诉在冰冷的山风中断断续续,如同最阴森的挽歌,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那字字句句里扭曲到极致的“爱意”,如同淬了剧毒的藤蔓,勒得人窒息。
被救下的少年蜷缩在角落,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苏棠蹲下身,目光复杂地落在晴娘因绝望和疯狂而扭曲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回应她那怨毒的质问,只是沉声问:“阿朗?那个读书的少年?他是怎麽死的?”
“怎麽死的?”晴娘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混着口涎流下,“还能怎麽死?意外!一场该死的意外!他上山采药,失足…失足跌下去了!就在这儿!就在我眼前!”
她猛地用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拉不住他…我拉不住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掉下去…”
她突然停止了撞击,擡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丶近乎天真的迷茫:“可为什麽…为什麽官府的人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山那麽大…那麽深…他一个人躺在下面,该有多冷…多孤单啊…”
“我只想与他共白头,怎麽就这麽难呢?”
真相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芸县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芸香草气味,此刻闻来,竟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腐朽。
晴娘被捆缚结实,由随後赶到的衙役押解下山。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喊,只是低垂着头,口中依旧无声地嗫嚅着什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那获救的少年也被衙役搀扶着,一步三回头,惊惧地望着晴娘佝偻的背影,又望望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喧嚣散去,崖顶重归死寂。只有呜咽的山风,不知疲倦地刮过嶙峋的怪石,卷起细微的尘土。
欧绛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压的浊气和那令人作呕的芸香草味道一并吐尽。她走到崖边,探身向下望了一眼,黑黢黢的深渊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她皱着眉摇摇头,转身对苏萤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苏萤默默点头,脸上带着一种目睹巨大悲剧後的沉重和疲惫。她看向弟弟苏棠,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弥漫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郁。
苏棠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背对着悬崖,面朝着芸县的方向。方才制服晴娘时,动作间,一直贴身收藏在怀中的一件东西滑落了出来,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那是半枚玉佩,仿佛还带着陈年的血迹。断口已经磨得圆润,是在萧昭珩的尸身旁发现的。
萧昭珩的尸骨要收归皇陵,这个是他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就在此时,一点冰凉,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攥着玉佩的手背上。
苏棠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擡起头。
深沉的墨色天幕上,不知何时,竟悄然飘下了细碎的白色晶体。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悄无声息地坠落。渐渐地,那白色变得细密起来,纷纷扬扬,如同扯碎的玉屑,无声地覆盖着这刚刚发生过惨剧的山崖,覆盖着下方沉睡的芸县,也覆盖着他掌中那枚冰凉刺骨的凤纹玉佩。
下雪了。
芸县的第一场雪,竟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寂静。
细小的雪粒落在他微仰的脸上,瞬间化作冰冷的湿意,沿着皮肤的纹理蔓延开来。那寒意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直直刺入心底最深处,将那个大雪初霁丶阳光刺眼的宣州午後狠狠撬开。
——“阿棠,你看,雪霁初晴,倒也爽朗。只是…”记忆深处,那个尊贵无匹的身影,曾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晶莹刺目的雪光,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极淡的遗憾,“若能与你同淋一场雪,想来…也是极好的。”
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从前不算,打他和萧昭珩确定关系起,他们只在冬日里共处了宣州那几日。
可惜了,萧昭珩路过宣州的那几天,天晴的晃眼,竟一片雪也没有落下。
雪落得细密无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朦胧的纱笼罩。欧绛雪和苏萤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停下脚步,回身望来。
“小棠?”苏萤的声音带着长姐的关切,穿透了簌簌落雪的微弱声响。
苏棠没有回头。他只是更紧地丶更紧地攥住了手心那枚被雪水浸得冰凉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冰冷的雪水顺着他的额头丶鬓角滑落,有些流进了颈窝,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更多的则混杂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悄然滑过脸颊,留下两道灼热的湿痕,转瞬又被寒风吹得冰凉。
萧昭珩。
他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砸在冰冷的丶空茫的心湖上,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无尽的丶冰封的死寂。
如今想来天公不作美,原来你我此生…连这片刻“共白头”都未曾实现。
何其荒谬。何其…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