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毁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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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那句“清者自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皇家书院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扩散。
那日的调笑与解围,并未真正平息风波,反而为那些无聊贵胄子弟的茶馀饭後添了新的谈资。
关于裴弦那过分惹眼的容貌,关于他“断袖”的流言,在私密的角落发酵成心照不宣的共识。
慑于太子的威仪,无人敢当面造次,然而那些带着审视丶好奇丶鄙夷的异样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无声地缠绕着他。
裴弦的日子愈发沉寂。他近乎将自己溺毙在书卷的墨香里,足不出户。小院的厢房成了他最後的堡垒。
唯有夜深人静时,那撕心裂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一次次打破死寂,提醒着他身体的破败和处境的艰难。
陈墨文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在策论课上锋芒毕露,常博得翰林学士赞许。
然而,当他目光掠过裴弦那个带着病弱气息的安静角落时,除了固有的警惕,似乎还掺杂了复杂难辨的情感。
太子解围事件,非但未能消弭隔阂,反而在陈墨文心中筑起了一道更高带着被欺骗感的不信任之墙。
这日,皇家书院组织马球赛,场地设在西苑开阔的跑马场。
阳光炽烈,草皮被马蹄踏起微尘。少年们鲜衣怒马,呼喝追逐,气氛热烈喧嚣。
裴弦自然没有下场。他依言坐在场边凉棚下,扮演着一个安静的看客。
阳光透过棚顶缝隙,在他过分精致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裹紧了外袍,目光看似落在场上那些策马奔腾的身影上,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无波的死寂。
陈墨文是场上的焦点之一。他骑术精湛,动作矫健迅捷,带着一股出身寒微却锐不可当的拼劲。
一次精彩的配合突破,引得场边喝彩。
陈墨文勒马回旋,汗水滑落,意气风发。他下意识地朝场边凉棚扫了一眼。
裴弦正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投向场上那位以“体恤民情”闻名的皇子。
这是他衡量权力场各方势力的一个坐标,是他绝境中搜集信息寻找生机的本能。
然而,在陈墨文此刻热血上涌的眼中,这专注的侧影,在阳光下过分精致的轮廓,却被扭曲解读成了一种对权贵的令人不齿的“痴迷”。
那日在回廊下裴弦咳血的“苦肉计”与此刻的“专注”在陈墨文脑中疯狂重叠扭曲。
一股混杂着鄙夷被愚弄的愤怒以及某种莫名的刺痛感,瞬间烧毁了他的理智。
“驾!”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凌厉劲风,直冲场边凉棚。
在距离裴弦仅数步之遥处,他狠狠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溅起的尘土和草屑如同肮脏的雨点,劈头盖脸扑向凉棚下的裴弦,沾上他素净的衣摆。
裴弦被这充满敌意的冲击惊得猛一擡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真实的错愕和茫然:“陈墨文?有什麽事吗?”
陈墨文居高临下,胸膛因激愤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额发下,一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俯视着凉棚下苍白单薄的身影,看着他因惊吓而睁大的眼睛,心中火焰爆燃。
“裴弦!”他下了马,猛地擡手,直指裴弦面门,声音因愤怒拔高发颤,异常清晰地穿透喧嚣,字字淬毒:
“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把戏。你以为攀附权贵,卖弄颜色,就能掩盖你那污秽不堪的心思?!”他深吸一口气,积压的鄙夷倾泻而出,声音尖锐刺耳:
“我陈墨文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你这种靠着一身皮相行那等污秽断袖勾当的人,不配与我等同席论道。你的心思,简直……令人作呕。”
“污秽断袖勾当”!
这六个字,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裴弦毫无防备的心上。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中炸响!
凉棚下瞬间陷入死寂,场上所有的声音仿佛被扼住喉咙。
所有的目光:惊愕丶鄙夷丶好奇丶幸灾乐祸如同无数钢针,密密麻麻刺向凉棚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裴弦脸上的最後一丝血色,在陈墨文话音落下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撞中,难以置信的狂潮在他眼中疯狂肆虐。
终于来了……陈墨文,你做了那把最狠的刀。
一个平淡的声音在裴弦脑中嘶吼,这当衆的恶毒指控,粉碎了他苦心维持的最後一点平静。
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呛咳如同火山爆发般再也无法抑制。
身体因剧痛佝偻下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震碎,指缝间,刺目惊心的猩红,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就在这剧痛和窒息的顶点,就在陈墨文眼中鄙夷与愤怒燃烧到极点,准备吐出更恶毒言辞的刹那。
裴弦猛地擡起了头。
“够了。”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是痛苦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