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萧玉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
父皇这是在逼他,逼他摊牌。逼他在江山责任与个人心意之间做出最直白的表态。
之前的谈心虽隐晦的说了,这次是要真正的说出来?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的热浪也变得灼人。
父子二人,一个高踞御座目光如炬,一个端坐阶下脊梁如剑,无声的对峙在烛火摇曳中激烈碰撞。
季元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和眼中那份不容转圜的坚持,良久,脸上那点紧绷的线条,竟缓缓松弛下来。
他忽然长长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好笑意味地“啧”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行了行了。”季元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什麽恼人的苍蝇,语气竟又恢复了几分刚才那种腔调,还带着点的调侃,“瞧你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朕还没到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亲的地步。”
他拿起那块桂花糕,这次终于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嚼着,含糊不清地道:“‘宁缺毋滥’……这话听着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储君该说的话,比那些唯唯诺诺只知道听父母之命的强。不过……”他咽下糕点,端起茶润了润喉,目光重新变得深沉锐利:
“悯吟,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宁缺毋滥’。这四个字,是你自己说出口的。那你就得给朕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後果。”
“储妃之位可以暂悬,但东宫不能永远只有刀光剑影。你要让朝臣让天下人看到,你季萧玉,不仅有能力肃清叛逆,掌控朝局,更有能力……,安抚好你东宫的内外。不要让这个成了别人攻讦你‘不近人情’‘有失人君之德’的借口。更不要让你的‘暖炉’……成了别人眼中惑乱东宫动摇国本的靶子,明白吗?”
这番话,敲打与提点并存,警告与默许交织。既强调了储君必须顾及政治影响,又隐晦地警告了裴弦处境的危险,更在“安抚”丶“暖炉”这些词里,透露出一种近乎别扭的帝王的……默许?
或者说,是一种“只要你季萧玉能把局面稳住丶把屁股擦干净,老子就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了,直接无视”的潜台词。
季萧玉心中巨震,他听懂了。父皇这是……在划下底线。他猛地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更加沉甸甸的责任感:“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不负父皇所望。”
“嗯。”季元淡淡应了一声,挥挥手,像是有些疲惫,“去吧。陈墨文的事,给朕盯紧了。朕要看到结果,越快越好。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季萧玉,语气忽然又变得极其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天坛风雪大,你跑前跑後也辛苦了。东宫……你认为的那个准太子妃,不是还病着?朕记得库里有支不错的老参,待会儿让王德全给你送过去。年轻人身子骨要紧,别光顾着替你分忧,把自个儿熬坏了。毕竟……”
他嘴角又勾起那抹标志性的丶带着点戏谑和深意的弧度,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这暖炉要是自己先熄了火,你季萧玉上哪儿再找一个这麽称心如意的去?难道真要朕这把老骨头,天天操心你身边有没有人红袖添香?”
季萧玉:“!!!”
他只觉得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轰然上涌。父皇这最後几句……这哪里是赏参?这分明是……是明晃晃的调侃加变相的认可。
“儿臣……代裴弦,谢父皇恩典!”季萧玉几乎是咬着牙,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躬身行礼告退。
转身离开御书房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身後传来父皇一声极轻却充满独有幽默感的嗤笑。
走出书房,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季萧玉心中翻涌的复杂热流。
额间仿佛还残留着裴弦那微凉的触感,腰间那被大力拥抱後的微麻也似乎再次清晰起来。父皇那带着警告默许和别扭关怀的话语,在脑中反复回响。
风暴的气息依旧浓烈,陈墨文的阴影笼罩着皇城。
但此刻,季萧玉的心中,除了沉甸甸的责任,竟奇异地生出一股更加坚定更加无所畏惧的力量。
他擡头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有他的战场,也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父皇的幽默如同一道奇特的光,穿透了冰冷的政治阴霾,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前路是一条必须由他亲手开辟,兼顾江山与心意的荆棘之路。
“呵……”季萧玉极轻地呵出一口白气,嘴角勾起一抹冷锐又带着温度的弧度,大步流星地融入了除夕的夜色之中。
他知道,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他,绝不会退。
身後,书房内。
季元看着儿子挺拔如松大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回廊的尽头,脸上的所有表情缓缓敛去,重新归于帝王的深沉。
他拿起那份“箭书”,眼神冰冷如铁。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半晌,才对着空寂的御书房,极低地自语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远的思虑:
“裴家那孩子……但愿,真能一直称心如意下去。否则……季萧玉,你让朕这把老骨头,如何替你兜得住这宁缺毋滥的底?”
他摇了摇头,拿起朱笔,在另一份的奏章上,重重地批下一个字:
“准。”
风雪拍打着窗户,除夕的夜,漫长而冰冷。
而权力的棋局上,父子间这场无声的交锋与默契,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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