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人子,不敢独居静室,愿侍奉父亲身侧,望军爷行个方便。”这份孝心的表达,合乎礼数,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责任履行,与他心底深处为季萧玉安危而生的焦灼截然不同。
校尉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祈求,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
想到皇帝的特意保全,校尉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公子孝心可嘉。请便。”他挥手示意,两名兵卒上前,看似保护,实则隔离般将裴弦和几乎瘫软的裴净思“请”到了相对僻静的回廊角落。
兵卒的看守在几步之外。裴净思惊魂未定,身体仍在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与不解,嘴唇哆嗦着想说什麽。
裴弦稳稳地扶着父亲的手臂,指尖是温热的,但那热度并未传递到眼神里。
他微微俯身,靠近父亲耳边,声音低柔,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安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父亲勿惊。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既言待勘,裴家根基尚在,风波过後,自有转圜。”
这声音温和,却像精心调制的温水,不冷不烫,恰到好处地完成安慰的任务,却流不进心底。他清晰地感知着父亲手臂的颤抖,那恐惧如此真实,却丝毫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的心绪,早已飞越重重封锁,落在那人可能面临的刀光剑影之上。
就在裴净思被这安慰弄得更加心神不宁时,裴弦扶着他手臂的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极其轻微而精准地在一个瞬间,屈起指节,在老人臂侧某个位置,用力按了两下。
裴净思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深的茫然和一丝锐利的精光。
他借着儿子的搀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身体也随着咳嗽剧烈地摇晃。
“父亲保重!”裴弦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他转向看守的兵卒,语气恳切,“军爷,父亲急喘旧疾犯了,烦请通融,让管事取常备的丸药来!”
看守的兵卒犹豫了一下,看向校尉方向。
校尉正忙着清点,不耐烦地挥挥手。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连忙小跑过来,脸上满是惊慌。
裴弦将虚弱不堪的父亲小心地交到管事手中,在交接的瞬间,裴净思被袖袍覆盖的手,在管事臂膀内侧,同样以极其隐蔽的力道,按了两下。
信息,就在这看似寻常的侍疾与混乱中,无声地传递了出去。
整个过程,裴宇莫都冷眼旁观。他站在回廊的另一端,清晰地看到了父亲那剧烈带着表演性质的咳嗽,也看到了父亲与管事之间那极其短暂而可疑的肢体接触。
他心头雪亮,父亲又在试图传递什麽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他别开脸,看向庭院中被践踏的积雪,仿佛什麽都没看见。
保护父亲?不,他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父亲能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他唯一担忧的,是裴弦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但这个担忧也必要了。
冰冷甲胄的缝隙里,一条无形的线,已悄然绷紧。而裴弦,这个被皇帝特意保全的人,安静地立在回廊的阴影里,目光扫过尚姝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又落到庭院中被粗暴翻检的箱笼上。
那里,永远不会再有母亲聂皖的任何旧物了。他眼中依旧平静无波,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离去前紧握的温度,在这肃杀冬日里,成为支撑他所有冷静的唯一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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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裴府被禁军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
巡弋的火把在府墙外流动。
府内虽不再翻箱倒柜,但压抑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监视,比白日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裴弦的院落深处,书房的窗户紧闭,却透出一点极微弱的烛光。
他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紧急军报,而是一卷古旧琴谱。
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指尖偶尔在某个特定的减字谱旁停留,留下一个指甲压出的微小凹痕。
烛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那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唯有在目光触及琴谱上某处熟悉的指法标注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柔光。
那是季萧玉曾与他探讨过的指法,带着那人独有的气息。
琴谱的空白处,墨迹新干。
他提笔蘸墨,并非书写密信,而是在谱旁批注着。
“此处宜缓,如寒潭凝冰,蓄势待发”。每一个字的笔锋转折,都暗藏玄机。落笔到“凝冰”二字时,笔尖顿了一下,一滴极小的墨点晕开。
他随即流畅地继续书写,将那点微澜完美地融入笔锋。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负责送夜宵的哑仆低着头,端着托盘进来。
他将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轻轻放在书案角落,动作熟练。
放下托盘时,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拂过摊开的琴谱边缘,指尖在裴弦留下的那几处指甲凹痕上,若有若无地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裴弦的目光依旧落在琴谱上,头也未擡,仿佛全神贯注于指法的推敲。
只是在那哑仆躬身退出即将合拢门扉的瞬间,他执笔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擡,笔尖在“寒潭凝冰”的“冰”字最後一捺处,极其迅疾地多添了一道细微如发丝的顿挫。
门扉悄然合拢,书房内重归寂静。案上的烛火微微跳跃了一下。
琴谱依旧摊在那里,批注的字迹温雅隽永。
这卷承载着高山流水之音的雅物,在哑仆将它悄无声息地带离这座被围困的府邸辗转送入季萧玉手中时,已然变成了指向陈墨文最後藏身巢xue的催命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