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第一百四十七章骤变
傅行州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月至中天,院中的丁香花静沉沉地绽放着。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进摘支窗来,与香炉里的白梅香融成一道,去了甜意,多了静气。
夜色已深,他还没进院便听见屋里清脆的琵琶声,便放轻了步子走进屋,掀了珍珠帘却不走进内室,只隔着雕花屏去看人。
阎止听见响动便知道他进来了,擡眼与他相对,手里却没有停。他身侧的窗半开着,月色映着花影,落在他肩头的旧衣上。乌黑的长发散开来,用束带随意地一挽,落在肩上,发梢蜷曲还隐约带着水汽,月色之下格外动人。
傅行州还是不做声,目光一寸一寸地描下去,如同细细地摹一幅画,又像恨不得把他的寸缕分毫都吞吃下去,这才好据为己有一般。
阎止怀里斜抱着一把青檀凤颈琵琶,声音泠泠,清越无双。琵琶头花镂空透雕着一只秋蝉,背板上嵌着掐丝与螺钿,远不是坊间的凡品。他获封之後,从漓王的私库里拿回了这把琵琶,是他自小用习惯了的,如今音声再振,如同故友重逢。
他自回京以来,病情渐渐地有起色,但还是被田高明案绊住,劳累之下到底是没好全。他刚能下地,便坐着四轮车被推去御史台,同封如筳查完卷宗再查账簿,直到案子告终。
白日里耗神太过,他半夜便会起热,温度不高,身上不见出汗,起的快也去的快。但无论他怎麽奔波,傅行州竟一句阻拦的话也没有,只是如山一般夜夜地守着他,给他擦身喂药,烧退了才敢合一合眼。
阎止有次醒来已是半夜,见傅行州握着他的手,蜷曲着背歪在床边上,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却也睡得熟了。室内更漏声点点滴滴,从两人紧紧交握的指尖流过。阎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地侧在枕上望着他,再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所幸他身上的毒倒是再没发过,只凭那一剂药竟全压住了。即便如此,释舟也不敢大意,回了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配解药,与胡大夫头对头地议了几日,说少了一味药材又跑去泉州寻,这一去足有半个月没消息。
屋里又馀下更漏的滴答声,傅行州这才知自己失神,阎止在对侧已停弦许久,手指拢着琵琶颈,微微斜着搭在颈侧。
傅敛一敛心思,垂目绕过雕花屏走进屋去,见阎止琵琶接过来放在椅旁的矮架上,问道:“怎麽这麽晚才回来?”
“北营有点事绊住了,一点鸡零狗碎的破事便吵个没完。朝中不得消停,营中何时也这样聒噪了。”傅行州把外袍挂在架子上,转身回来,见桌上的药碗空着这才放了心,问道,“与萧临衍谈的如何?”
“营中也是朝中,有人便会有私心,逃不掉的。”阎止解了他的玉佩腰牌,在小几的木匣子里收好了,又伸手去宽他的腰带,歪着头边解鈎子边道,“萧临彻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到现在了,还想着给自己留条後路呢。只是我不明白,崔大人与国公爷是多年好友,为什麽要给家师留下这麽一句话呢?”
傅行州迟疑了一下问:“国公府出事的时候,崔大人也在京?”
“是。”阎止道,“当年十一州连告,杨淮英上京当堂供述,所行之人中崔大人也在列。只是他何时去的幽州?更何况见都见了,他为什麽不救一救家师?”
两人说着天色已晚,傅行州见他神情已有乏色,便揽着他去榻上歇着。重重帷幕一落,隔去了帐外灯烛的亮光,只漏下丝丝暖意。
阎止腰间被揽着,侧在枕上依然思索不止。傅行州用手勾着他的衣带子,并不抽开,只盘在手里把玩,却问:“崔大人科举时是一甲第十,自当颇受殿下青眼。如今同榜之人大多做了京官,他为何不留在京城呢?”
衣料摩挲,阎止仰颈挣了一下。他的目光又落下来,伸手拈住傅行州的一缕发,缓缓道:“崔大人与国公爷少时相交,相识多年,我少时也见过几面。他是兖州人,在外苦读十几年,却一心惦记着家乡,便向陛下请命回去任职。那时候兖州远没有现在富庶,盐井丶运河都还没采出来,他带着人沿着田间地头一点点地探查,慢慢才积累到如今的地步。当时,崔大人官至通判,同年就要提知州了,京中忽然派来了杨淮英。”
崔时沭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家乡,便甘居人下,在兖州通判之位干了二十馀年,直至今日。朝中衆臣对此人评价都不错,称他为人忠直又踏实肯干,于同侪同舟共济,于百姓关怀备至,实是可用之才。
只是崔时沭性子倔强,认定的事儿就一定要做到。杨淮英却是个圆滑善变的人,说话一拐三绕,绝不肯清楚地把意思透露明白,两人自打共事第一天起便不对付。
“道不同而不相为谋,”傅行州贴着衣料向上,不肯放过他,“崔大人看不惯这位顶头上司也正常,只是他在兖州干得好好的,京中为何突然任命杨淮英?”
“鹬蚌相争……”阎止仰面被压在枕上,伸手抵住他的肩,在间隙中说,“杨淮英是闻侯的人。当时老知州致仕,朝堂上为了这个位子争得厉害。京城的几大氏族扭成一股,以黎鸿渐为领头,推了几个人上去,无非是他的那几个门生。吏部你也知道,始终是不偏不倚端得平的,便推举了老知州举荐的崔时沭。”
傅行州看着他,隐约猜到其中关窍,问道:“那皇上怎麽说?”
阎止与他四目相对着,轻声道:“陛下觉得崔时沭善于理事,却不擅管辖人,可又觉得那几个门生资质平平,难当其用,便点了闻侯出来选人,却有意略过了国公爷的意思。杨淮英此人治下颇有手段,兖州是北部重镇,事务一日何巨。他能在知州之位上稳坐二十年,治理之才自然是有一些的。但他与闻侯一脉相承,贪心不足,私欲太重了。”
自从幽州回来之後,兴许是那一夜把心底的话说尽了,阎止再面对他时,十有八九问什麽答什麽,毫不隐瞒,多少让傅行州心中踏实了一些。此时月色之下,阎止的唇散着淡淡的玉色,柔软亲昵,让他很想就这样碰上去。
可正事还没说完,他只得忍耐住,低头问道:“那怎麽就选的他呢?”
“拦不住啊,”阎止的手指在他耳畔摩挲片刻,却落在鼻尖上,将去未去的,“国公爷当年知道之後很不赞成,极力劝说皇上改变人选,即便不选崔时沭,也另择能人任其位。但皇上却就此认为国公爷与杨淮英有嫌隙,偏袒崔氏,并借此将他调离幽丶兖二州事务,一直过了很多年。”
傅行州问:“可如果是这样,时隔多年,皇上为何又派衡国公去查盐井?他与杨淮英对上不动手就算不错了,还查什麽案子呢?”
阎止轻轻地笑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眸子合上,侧头在傅行州颈边下了口。压覆随即而至,他在这热意与朦胧间说话,自己也听不清楚。
“表为试探,里为诱杀,如今也是一样的。”
兖州毗邻金灵,濡苍两条大江,支流自城中穿行而过。水波涛涛,即便盛夏时节,城中依然凉爽舒适。濡苍江上清风吹拂,自京城至兖州乘船三日便可到达,此去江涛浪卷,顺流而下,遥遥已可见岸上城墙。
章阅霜立在船头,江风吹起他的袍袖,在风中振振而飘。左耳下缀着一点青金色,此时也在风中微微地摆荡着。
“章大人好雅兴,”阎止从他身後走来,略向後站了半步同他错开身,负手立在船舷上,“这濡苍碧滔是兖州八景之一,又逢夏季景色绝佳,此时正是好时候。我见章大人久立船头看得出神,是为惊涛骇浪的气魄所折服?”
章阅霜侧头看着他,慢慢道:“世子殿下不妨有话直说。行船三日,此时即将靠岸了,世子这才来拉拢我,是不是晚了些?”
“大人身在御史台,我岂敢行拉拢之事,”阎止笑了笑道,“我只是想提醒章大人,胜景虽美,可江上浪大风急,切勿忘了底下的暗流涌动。”
章阅霜目光向下一敛,语气中不无冷漠道:“臣不比世子一片慧心,听不懂。”
“那我就明说罢。章大人究竟是抱着什麽心思来兖州?你除了替瑞王做事,此行还另有目的,”阎止双手拢于袖中,即便正午太阳正盛,他吹着江风身上依然感觉寒冷。
他问:“你在幽州时由田高明一手提拔,他待你还算不错。可既承了旧主之恩,没有道理再转投在黎大学士的门下。章大人,你当年沟通于幽州兖州之间,到底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都过去这麽多年了,非要自己来看一眼才甘心。”
章阅霜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仍然垂着目光,颇有些傲慢的意思,半晌都没有说话。清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午後日光晴朗,风中却无端地夹杂起了丝丝寒意。
“世子殿下还是先管管自己吧。既然知道兖州的是非少不了,世子自己便是泥菩萨过江,可别滑进这濡苍江里去了,”章阅霜冷声说罢,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世子殿下复位不易,我听说在幽州连命都快丢了。难道想走国公爷的旧路吗?”
“难得你耳听六路,”阎止望着平阔的江面,浮光跃金,晃得他眯起眼睛来,“这件事是萧临彻告诉我的,他这是什麽用心?许诺都是好听的,但田高明是什麽下场,你我都看见了。船还没靠岸,章大人仍然能掌舵。”
两人说话间,兖州城门已近在眼前,艄公急忙跑来拉纤。阎止不再赘语,一甩袖信步下了船。
岸上的阵仗却比预料中小了许多,渡口旁只有一人孤零零地相迎,身後跟着十几个布衣差役,高矮不齐,歪瓜裂枣什麽样的都有,简直像是临时凑数的。
领在前头那人个头矮小,身形干瘦,裹着身品秩最低的蓝袍官衣。他年近四十,一笑眼角堆起层层的皱纹,背跟着没脊梁似的一塌,满脸都是奉承,拿腔拿调地作揖道:“小的兖州推官贾守谦,见过世子殿下。”
阎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杨大人呢?前日来信还说,今日会亲来渡口相迎。”
贾守谦神色跟着一变,拿着嗓子用力地唉了一声,眉头随即扭起来:“不瞒世子殿下,崔大人今儿早上突发意外……过世了,杨大人正在府衙问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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