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不会老旧
Tomyself,
yours,
Theresa。
炉子边滚烫,信因为温度而有些发皱卷起,松不开的笔尖压在拇指按着的地方,硬石块一样敲凿落下一点——这是第几次了?萨卡兹想,忘记了,不过不碍事。她卷了卷自己的发丝,却没有再落下笔了。
“特蕾西娅。”而菲林说,“别找了。”
她劝她的态度很理智:找不到的;那是一个不想让人找到的人;即便找到了也并不会得到一个结局——在寻找的过程中,又会失去无法想象的东西。
“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可特蕾西娅自如地说,“所以为什麽不继续呢?这并不是什麽理由啊。”
她关掉桌上小夜灯。两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呼吸。沉默的空气推动窗户,外方变换着云朵,吹嘘着去日的痕迹。一个人怎麽会没有痕迹呢?她握着笔,把谎言和文稿当做抱枕,对凯尔希保证:“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菲林想,好吧,其实她没有希望什麽最後。
她什麽也没说,就那样轻掩房门地离开。脚步沙沙,如暗潮抚过浅滩,星星点点的贝壳映照着无风的水面。身後的萨卡兹圈出字迹,像是弯腰勾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萨卡兹认识菲林已经有三年了,来这里旅游,却没想到由此开头,住下足足四个半月。起因是一张特制的邮票,精密的画功,巧妙的签名,纪念版似得印有编码。菲林审视一番後告诉她,这是特特仿制的,图一个乐趣和收集癖:仿制邮票上会类似藏宝图般留有暗号与密码,仿佛等待人来寻找。
“这不是很有趣吗?”特蕾西娅惊叹,“我也想试试。”
但她没有去破译邮票上的语言,而是观赏着将它压在薄薄的导游册的下面。与此相关的,萨卡兹买了一整套画笔(细到堪比发丝),准备压着铁尺设计一套自己的符号。菲林不管她,到达旅馆後便去参观当地各类免费博物馆与艺术展。
十天後的夜里,特蕾西娅睡不着,在旅馆公共阳台喝苏打水,半杯放置在右侧,随着灯光反射,有些透明。已经有些生锈的望远镜里未对准不知所云的星系,稍稍偏斜。她心里默念着一些菲林与她讲过的天文法则,却只能找到一个橘红色的点。
她所熟悉的永远在她面前,而那些不认识的因为陌生,所以没法看见。
过几日,两人终于凑到一块。一个夜不归宿的人和一个整日宅屋的人到旅馆餐厅里坐下。爽口的汤下肚,日子终于显出旅游的几分闲适。
“接下来你还要去哪里?”特蕾西娅问凯尔希。尽管她对友人的十日行程安排记得很牢,但还是这样问了。毕竟她有另外的提议,“听说附近有连续书展。你要去吗?”
菲林思考了会。刀叉印出正反面,友人的脸在记忆与现实里别无两样:对她们而言,来去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好比候鸟,只不过她们的归宿都是寻找,而不是回去。
回去是很难做到的事。
就算回忆也只是一种单程票。
“去。”她听见自己说,然後握住杯子。冰凉的,柠檬水散发出清香,粘在衣袖上,但很快就消散了。
漫步过玻璃造的栈道,博览会建筑吞噬距离,来到眼前。大型建筑内敞亮,圆顶开凿镂空。四周灯光瞩目,特蕾西娅眯着眼睛,稍微打了个哈欠。
眼尖的菲林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瞧那正中央的钟表,石英石或者纯铜的外壳。
“还很新。”说着,“真奇怪啊。”
两人分头找书。人流不多,也不密集,是舒畅的天气。特蕾西娅打算买三本,一本管理学,一本设计绘画类,一本游记。其实她也挺想写游记,就按最近三年来讲,萨卡兹走过的地方也很丰富了,只不过有趣与否另说。
把书放进赠送的纸袋里,抱着纸袋的特蕾西娅闲逛,像个来到咖啡店续杯的大学生,会眼馋冰激凌上的橡果那般环顾四周。无意来到钟表前,下方正展览着签名精装。随手翻开一页,萨卡兹捡到一个署名为“博士”的书签。
凯尔希说过这个名字。她记得。究竟好话还是坏话,也基本忘光了。特蕾西娅忘掉的事情很多,多数如流水匆匆而过,也因此看什麽都很熟悉——托博学多闻的友人所赐,她知道如何判断天气丶测量气候丶判断水源丶寻找最佳观景点与摄影曝光点。
有时候,萨卡兹感觉自己是一座移动城市,宽和地拥有那样缓慢的速度。血管轰隆隆地接纳,实质是很细微的新陈代谢系统的日常:在日升月落下寻找一种并不重复的力量。但那究竟是什麽,她并没有想到。
话回正题,放在这里的一定不是忘记了的走失物——特蕾西娅听说过漂流瓶的习俗,还听过菲林被一个贝壳砸到好几次的故事,萨卡兹心情愉快地收下巧合。
捏在手里的书签是蓝色,和它身侧的书正好相配。粗粗翻阅,特蕾西娅便打算买下来,笑眯眯又重新去结账处排队。菲林在倒数第二的位置,萨卡兹没有打算很快分享这事件,而是继续翻阅手中的书籍。谁知越翻越喜欢。而在结尾落款处,有邮箱地址附写。那个“D”。她看得出来是一种特色的花边,编织秘密的丝线吐出独特的语言。
後来特蕾西娅灵机一动,将自己制作完成的一本邮票(16张)以及那张捡来的邮票寄往了书写的那个地址。但她没刻意留意,仅仅这麽做了:做了就做了。後面发生的,都是之後的事。後悔也只能後悔之前,在这里,特蕾西娅很难想起後悔这个情绪。何况也没什麽後悔的。
苏打水加柠檬块,冰要放进刨冰机里咔吱咔吱几下再倒入液体中,这是午後茶。书展结束,她们去看了临近的海岸,观景台方向下垂,水面如纸张,平行光直射後发生拨转,仿佛一只最宽广的钟表。
“什麽时间了?”
“六点一刻。”
她们又去吃晚饭。拍了几张夕阳,一派金光浮动在触手可及的栏杆上。游行巴士二层,一起的乘客谈兴甚浓,讲起一些故事,这座城市的名字的渊源。晚风闲适,昏昏欲睡去,特蕾西娅听车轮滚滚,远处天空适时路过群鸟,翅膀的黑白纹顺着呼吸与飞行的弧度形成巨浪,将一切无声地推送至眼睛能看到的以後。
声音。她想,被说出的语言。
特蕾西娅若有所思,怂恿菲林改道去唱片店。一堆圆形反光如河床上的鹅卵石,她挑挑拣拣。菲林站在留声机前一动不动,仿佛对上面古铜色的雕塑和花纹颇感兴趣。
这里暂存的是逝去的丶但并没有被遗忘的时间之河。琳琅满目的CD架里,特蕾西娅找到了许久未听的轻摇滚,回去煮夜宵时播放被凯尔希说口味变化了不少。“也不赖嘛。”她回答道,打着节拍。
而那封意料之外(——“真的回复了?”)的信件如海鸥叼着草籽携来暴雨被投进旅馆有些生锈的信箱。
当时两人待在阳台门只开了一个缝隙(尽管如此还是沁进来很多雨丝)的客厅里,听着乏善可陈的新闻频道,各自干各自的活计:特蕾西娅终于掌握了如何将邮票绘制得快速又精巧的秘诀——沙发铺满了湿透的画纸,菲林要小心才不会踩到发皱的密码。凯尔希喝着温水,手指搭在笔记本上,绿眼睛眯起来,头脑放空。等到晴一阵子,阳光漫过缝隙,来到脚边,才起身去拿邮递物(牛奶丶报纸丶推荐书),却在信箱里找到未署名的信件。写给特蕾西娅,笔迹熟悉:“那个认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