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巴别塔
献给我们的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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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比生死更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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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卡兹走路,脚步很轻。她们已经走过半个卡兹戴尔,路途如摇摇欲坠的牙齿,并不能忍受疼痛。特蕾西娅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起初是跋涉时太累了想到的。沙漠里行走的人似蹒跚的岩石,脚印和鲜血都留在身後,绿洲虽然不远了,可惜并不是脚下。这样“不远的绿洲”带领他们走向很多个不在脚下的明天。睡着时,特蕾西娅会听到风声,由海市蜃楼形成,模糊但确定,它们穿过奇形怪状的石层,掠过干瘪沙化的岩壁。斜上方,两轮圆月在泰拉并不中央的位置缓缓旋转,有时候令人担心会掉下来,但那也不是要砸在他们的头上去。
特蕾西娅。他们叫出她的名字,仿佛念一个咒语。
而萨卡兹的肩膀本就承受了过重的力量,却走得那般轻,仿佛已经找到了吞噬重力的方法,不再被噩梦追上。她们行走似穿梭云层,日晕散开,滴在眼球上,不被侵扰。
她对同伴说:我想找到一颗星星。
月亮比星星大,是因为距离近。菲林跟她说过。太阳的话,则是因为它的体积。
当特蕾西娅伸出手,雨会落下来,甘泽浸润嘴唇,云朵覆盖成另一片大地,辽阔,绵长,无垠。眯起眼睛来看,能瞧到很浅一层的灰色,像是铺上去的影子,可是它在暗处却显得亮,甚至比夜晚亮上太多,看上去过于自由。
博士披着斗篷,仿佛被网在里面。
泰拉的星星还是太暗了。她说。看不清神色。
特蕾西娅站在原地摇摇头:不,这样就很好。
拥有就很好。流浪太多,失去太多,捡拾的太少。剩下的会继续各自的旅途,延续绵长的山脉。她奔跑在无数个梦里,往血脉继承的那里走去。沙漠挤不出泉水,特蕾西娅也没见过什麽昨天的神明。无数的血液喷出,溅射到脸上的是凝固的一块,提早地不成原貌。她看见干燥的过去——数不清的灵魂在雨中成为模糊的白光,一瞬间里,仿佛是长满了白花的季节来临。
我说,我的愿望只有很简单的一个。
她于是很快做出决定。行军一段时日,羊皮卷上写下最後几行字,虽然那个传说不会成真:在羊皮上许的愿会奔跑到野原的尽头燃尽火焰。
但她已成了新的称呼,无数的故事丶颂歌丶传说提及与勾勒她,特蕾西娅不会被萨卡兹遗忘,只会反复记起,好比微笑的画像丶燃烧的建筑以及不灭的王权象征。
和爱恨没有关系。凯尔希说,略垂下眼睛。
她们在营地烤火,手指如栗子靠得很近,没有蜕皮。视觉会産生错觉,两人的影子都烧出很诱人的红褐色,跳跃的焰心生长在木柴的中央。沙漠唯一的木柴,石砾里挑挑拣拣出打火的家夥,轻轻一擦就流出红色的液体,但不是眼泪。
是的,和那无关。
萨卡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自从学会了看星星,她也学会了这样打着时间差的俏皮,以此很容易抓住错失的瞬间。她拖长声音,多了很多停顿,呼吸稍微变化,抚平裙裾。菲林的眼睛陷进沙砾里,水波粼粼。虽然,我真诚地丶真诚地爱过。如同每个爱着别人,与被爱的人一样。
就好比再一夜……特蕾西娅想着。
“我一眼就知道的。”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的东西和你看见的东西是可以一样的。”
指挥官稍微擡头,星光落在特殊材料的防护服上,好像不存在了:“是因为定格维系的行星不会变吧。”
啊。特蕾西娅说,也稍微擡头。她认出天空上闪耀的部分,若是运气好,再剥开些,就仿佛能相互对视。菲林想必能透析这些。萨卡兹想,毕竟医生看上去熟悉泰拉如熟悉患者们身上的血管,她的副手是一个了解他人多于了解自己的人——可惜她没问过菲林对自己的看法。特蕾西娅很想知道,她除了“自己”,除了“萨卡兹”,除了“继承”,还是什麽样的?还能是什麽样的?
生命短逝,仅仅一瞬。
你在干什麽?友人问。
王女微微一笑,回答:我在对星星许愿。
在对已经死去的丶距离很远的石头丶影子,已经爆炸丶消失了的所有许愿。那麽多,不只是已经说出口的部分。
萨卡兹有记录死亡的习惯。他们已习惯死亡了,尽管这并不是应该习惯的。旁人看来的亲近,实则是痛苦的本身。那天,过去找到她;而她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这样的思念仿如初见的时针,每一次,令人惊异的悸动都会拨转自己,填满整个胸腔。为什麽会思念呢?她询问自己,为什麽?她有什麽需要见到的人吗?直到她找到一个念头,在跋涉太久丶嘴唇开裂,满头大汗的时刻。
特蕾西娅是过去的人,却能看见未来:——跨过这个山脊,她们会留下;翻越再一处山丘,他们将到来;再数过一次回忆,我们能握住沙子,如握住一座不会倾泻的塔。卡兹戴尔的风干裂,萨卡兹站在高大的殿堂上,只能看到自己和雕像的影子,然後这些突然变化,成为夜幕,缀满了不曾发誓的部分,包括曾经她说出口的话。
那我也许一个吧。指挥官说。
会许什麽?她问。
不知道,博士说,影子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不过言语总会构成现实。这或许是一种期待……而你得比这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