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们还是走在了夜晚的街上。普瑞赛斯让学者稍稍等一会,片刻拎着两杯热可可大步走回。研究所在交通便利处,但并不吵闹。地铁很快直达,悬浮列车夜班,忠忠实实地飞驰而过,一眨眼就消失了。“星星要变多了。”博士说,把眼睛蒙进水蒸气里,“冬天的话,(星星)就会变多。”
“天气冷了的话就又要赶早班车啦。”普瑞赛斯说,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博士深有同感,她还是有些头晕脑胀。热敷的眼珠稍稍湿润,但夜风又那麽干燥,嘀咕道,“……还是租一辆吧。”
她们并肩往站间走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很小的灯,店员似乎看不清面貌。周而复始的促销标志,玻璃上细腻地画了个箭头的符号,打折便当已经空了。“明天吃什麽?”研究员问。
“热腾腾的面包。”
“唔,我想要吃豆沙馅。”
但豆沙馅的在明日卖光了;她们在便利店买了章鱼烧。新出的期刊杂志被热情地推销出去,博士买下了一本,随意地翻看卷首语:“——我们距离历史的重量是多少?”她再次看了一眼期刊开头,“距离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麽?”
“为什麽不买那本?这本的封面是天体仪呀。”普瑞赛斯说着立刻买下,还捎带了两根棒棒糖,结账时继续道,“哈,我喜欢燃烧的雪山。”
“那是火山了。”博士说着,和她走出店门,将“请下次惠顾”抛之脑後。她正费力地抖掉研究服兜帽里的树叶。“诶?”普瑞赛斯帮她拍打。
“死火山变成活火山这件事情,在二十年来已经是第三起。”博士向研究员道谢,解释道,“而这座也是一样。”
“莫非是地壳变动到了火龙头上?”普瑞赛斯的猜测跳跃。她昨日看了《诡异的行星》电影,虽然标题是天文科幻,实则是西幻冒险,分别发了两条推文吐槽。“可能是之前检测就错误了吧,然後预定的还是发生了。”博士猜测,她对地质学有一些些狩猎,但也只是一点点,“或者,开采到了太深的地方……这麽说,还是往天上去比较好。最坏的下场也只不过是孤独地游动,不会引来陨石什麽的。”
“这可不一定。”普瑞赛斯笑说,“好比博士你有这样的兴趣,可能宇宙里也就是有喜欢这样做的石头呀。”博士联想到一系列同科属电影,深以为然。研究员浅紫色的眼睛好似另一块敲起来清脆的石头。光滑丶透明。大楼玻璃闪亮,映出两人的影子:“到了哦,乘电梯吧。”
她们右拐,却发现警戒的标志。纸牌版上写着“实验毁坏”。普瑞赛斯埋怨:“肯定又是二科室的家夥。上次爆炸罚款不是足够让他们倾家荡産了吗?”
“这麽严重?”博士吓了一跳。
“你不会以为上次是自然地震吧,博士?”
“……原来是那次啊。我记得了。“
她们往楼梯间走去。一步丶一步,回声在很遥远的地方。学者昨晚没有早睡,这次两人如愿休息在研究室,靠着沙发翻看早晨购买的杂志。她对其中一篇的观点有些不解:这是一篇讲述“新型探测”方向的论文,选题没有和此类方向内冲突,但她却对此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刊登之前便阅读过了。学者查询投稿日期,那已经是一半个月前——她们的项目刚好也是一个半月前左右开始;次日,她在系统日志里翻阅,找到了相同笔记的论述。拖拽光标,名字就很容易地投射在大屏幕上。学者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沉思,仿佛一座雕塑。她确信自己发现了衆人奇怪地遗忘了的部分。
“记忆,”她想,“记忆囊括了历史的重量。”她开始常年泡在这里,毕竟研究项目也到了尾声;几年後,分配给博士与普瑞赛斯(此刻她们已经升职,其中一位也当了科长。当然,她们还是坚持原来的称呼)的这间教室添加了繁多的装置,其中一项便是“卫星”。她们的神色平静,此座建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有着相同的特质,为了目标甚至能剖析自我,不,应该说……这是只是进行这些的第一步罢了。
“准备好了吗?”普瑞赛斯说。
教室比起先前扩大了近一倍,隔门仍然数出了两个空间,她们却像是无法在一平米里待下去的两颗微小粒子。脚飘浮着,衣料是特殊的材质,因此才没有飞出这一段距离——凝重地,研究员们小心翼翼地挪动了机械,将附着的丶拆装到一半的丶无名原理机器车放好。
“请注意。三丶二丶一。”
“第五十六次实验,X0111计划,项目三啓动。”博士说,按下按钮。
容器开始大力地拖拽起来,像是不可一世飞去的苹果。“失重,”普瑞赛斯概括,“再多几个重量级恐怕就不成了。”她褐色的眼睛盛满了担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自己想到了更糟糕的结果。
闷在口罩後面的学者摸了摸容器,尚没有过载发热的情况。她的手指随即穿过容器的中央,这是一个圆环,足够她躺进去,但比起之前的都迷你,且无法测量。这几年,她们对时间进行了研究,却阴差阳错地踏入了空间的领域。而生命对空间的敏感性令此类跳跃能够更加灵巧,甚至快速。毕竟光的速度比不过眼睛眺望的速度——这项研究被广为称赞,目前甚至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但这更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抚摸仪器,学者似乎已看见深深的黑夜。嗯……那里或许没有黑夜。博士在表格中记下数据,揣摩零件细碎碰撞与贴合的声音,听见同事温和地丶缓慢地喊她的名字。
“怎麽了?”学者收起纸和笔,再次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项目进程。她得确保自己的头脑清醒丶态度谨慎。因为接下来要进行更关键的部分……她难得地犹豫,知道了对方要说的什麽。学者缓慢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害怕。”普瑞赛斯诚实说,无意识地抚平自己的袖口,袖钉点缀着银色的光芒,“……但这件事情非你不可。”
只有她们对这个项目最熟悉……也只有博士对操纵室有经验。普瑞赛斯早不是新手,做研究员也大概有十五个年头了……她已不再年轻,逐渐懂得每一个数据都是最重要的,而这项实验也必须进行,否则预言只是假说。何况她们没有那麽多时间:若博士发表的公式及运用和计算出的状况没有错误,那麽她们势必要这麽做——而且,如果不去这麽做,她们也会不甘心。研究要撇去主观,话是如此,而即便是客观来看也太残忍。她想,尽管这仅仅是一个模拟……还好只是模拟。她还没有准备好。是的,她还有一点点要做,而她们——还要做很多。
“我也志愿过了,普瑞赛斯。”博士说,几乎没有多馀的情感。学者拍了拍朝夕共处多年的好友,仿佛捉住一块浮冰。两人的手都有些汗,因此不太能抓不到一起。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请继续吧。”
“脱离舱室的时候,你可能会遇到书籍上没有讲述过的事情。”普瑞赛斯缓缓说道。这些已经重复了很多遍,她们也每夜都为此重复讨论丶修改。这是出发前的声明,也是祝福,每一次都需要,“除此之外,还会发生即便你看到过丶亲身经历却非常难受的事,如缺氧丶头晕,这是正常的部分,请注意不要因此轻易操作——虽然我知道,你并不会做出此类不冷静的行为,但我需要重申这点。以及,介于博士你的体质问题,请随时穿好防护服,不要将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如果那能够叫做空气的话。”
“你是非常丶非常坚韧的人。博士。”她重复道,“很高兴认识你。”
她们对视,各自移开目光。教室的窗户紧闭,今日结束了。普瑞赛斯感到并不释然的束缚。她清楚自己可能依旧没有承担离别的勇气,尽管她知道她们走在正确的路上。因为她们都有双敏锐的眼睛。
“我会看着你安全抵达的。”她说,“我会一直注视你的,博士。请放心。”
很快来到第七十二次模拟实验,此次并无实际操作,只是更新与升级了设备。每日纠正後,她们疲惫地相互坐下,打开盒饭,拿起筷子。博士侧过头,看着散乱的文件,天空张开大口。这种状况已持续了一个半月。她们花费了两年的时间,见到了一小团光晕,但她们清楚,很快这样的光晕会拓展,正如窗外的那样……
迟钝的人感到胸口发闷。
情绪有阀门。她轻轻地将其扭转开,发出“呲”一声。虚无的汽水喝到胃里,仿佛漩涡旋转。“……有部很老的电影这样写宇宙的漫游,”学者说,闭着眼睛,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聊,“你看过吗?普瑞赛斯。”
而菲林仿佛也这样看见。
——她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力量,不同于她先前感受到的所有部分,仿佛不属于这里,但当她挖出石棺却立刻否认了自己原先的猜测。这里是泰拉的废墟,无人的荒原,连续徒步行走多日的她感到迟钝的恍惚,但她依旧能明晰地辨认出这不是源石技艺造就的丶能轻易洞察的“真实”,而是的确存在的东西。
那个穿着奇特服装的人闭着眼,讲述了长生者不知道的故事。其中提到的电影在史前文明也已是很老的作品,而在泰拉则更杳无音讯。中间的断层不可抹去,令菲林在其面前也只能做一个倾听者。那故事被轻巧地剪裁,放在时间的隔板中腐朽,直到有人轻啓。
但时间究竟代表了什麽?
过去菲林注视自己,像是注视一个难题;而现在,她又看到了一个与她相同又不同的人——此刻,那些仿若小船巧合地划到同一河道边,被水流淋过的她们也都成为了谜团。
只是,她们都不在乎这一部分。
“两千年是一个漂亮的里程碑。我们靠着想象力率先走出了第一步,之後便都能跟随着一条航线按部就班地行走。你或许能想象——无数旋转的丶停止的丶未曾吸引的,如此展开研究;各项学说如此纷纷出现,走在各自的轨道上。”学者介绍道,实际她已忘了大部分,但剩下的也足够了。
她扶了扶自己的防护服,还不习惯地抹了抹眼睛,从额头到下巴全都是冷汗。
学者疲惫地讲述着,努力去把要逃走的东西抓回来,无数的光晕跳跃在她的脑海中,营造出一处充满碎成片的危险海域。她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出,天冷,晕出白雾:”但不幸的是……或者说,注定的是,我们忽略的部分开始吞噬这条直线。于是我和……我的朋友,我们都是研究员,试图顺着这一部分反向跃迁。但空间坍缩了,且促使……这个,”她拍了拍石棺,那其实更是仪器的零件——它原本有四倍那麽大,如今只是勺子的柄,要人微微蜷缩才能完整躺入,“我于是落进……”
“泰拉。”菲林说。
学者沉默了一瞬:“……泰拉。我来到了这里。”
“这个名字怎麽了吗?”菲林平静地问。
“……”学者说,“在不同的语言里,我认识这个名字。”她站起身,但身躯像是重组一般笨重丶失灵。木偶人学者说,“但这……现在并不重要。大概。”
两人再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石棺;其属的研究者则环顾四周,似乎并不在乎菲林对她的仪器做出什麽。又像是知道会发生什麽。
夜没有那麽快降临,与想象中不相同的景色令学者的沉默比以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