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丸七
十日後,杨无间换上新衣,再次走上了不久前他险些以为自己要丧命的金銮殿。
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却是天听。
依照那日他信口编来的谎话,这十日来,杨无间采补吸纳了蝉蜕中所孕的灵气,如今,已可一窥天道。
而所谓天道,自然是藏在那块被他亲手带回的陨铁当中。
杨无间先後数次吃过这陨铁的亏,他十分清楚,不同于吃下即死的陨星,这陨铁却是慢毒,它会慢慢侵蚀人的神智,让他深陷心魔无法自拔,直到彻底疯癫,相信眼前的幻象,就如同庄天佑一样,再也离不开陨铁的控制。
一直到杨无间彻底看清了这盘棋,他才知晓“要拜长生,须得蝉蜕和天听”,这句话本身就是个恶毒无比的诅咒。
即便没有吃下蝉蜕,天听也会让人日渐疯狂。
换言之,只要相信了这句谎言,主动走入局中的人,无论如何选择,最後面对的也一定是死局。
即使长生宫人已经尽数死去,但棋局已成,便是杨无间顶替贯日入局,想要扭转劣势,也依然不那麽容易。
也不知天听这次会让自己看到什麽。
永昭帝为引路童子单设了一殿,杨无间孤身入内,面前摆放着的,正是不久前被他带回的陨铁天听。
“你的本事没有你想的那麽大,杨无间,我先前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我已换下沈青石,便是担心你在皇上面前露出马脚,而之後,若是你想要对当今圣上说谎,也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不久前他与曹昭商议此事,听闻他想纯凭做戏欺君,狴犴使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在宫中当差多年,实在见过太多自作聪明的人。
永昭帝正值壮年,经历兵乱才坐上皇位,自然不是什麽昏庸之辈,如今,他虽然踏入了北襄的圈套,但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十五年来长生宫步步为营,这才使永昭帝对长生之道笃信不疑。
曹昭道:“皇上信长生,可未必信你,你若是随随便便就说出些骇人听闻的东西,皇上一旦对你起疑就会前功尽弃。”
杨无间冷笑:“那你想如何?这天听只是害人心智的邪物,又不是真的能通天,我和这石头共处一室,能保持清醒就不错了。”
而曹昭闻言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即便不能通天,你也得去面对天听,一如你在吃下蝉蜕时只是个寻常人,若是表现得太过镇定,皇上便会起疑一般,若是通天之人表现得还同寻常一样,那在皇上看来也必有古怪,你须得像是那道人一般疯癫,但又要保持清醒……我会想些法子,让你每过三个时辰就清醒过来,这样,至少面圣时可以保持神志,说出你该说的话。”
说的倒是容易。
如今,偌大的殿中只有杨无间一人。
皇帝自然不知这殿中的东西会伤人心智,只让杨无间一人来,也不过是为了不让闲杂人等窥破天道。
而倒是省了他很多事。
杨无间心想,多亏了只有他一个,否则,他还得多费口舌编些瞎话,让其他人少来这要命的宝殿。
曹昭说,他吃下的药每隔三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药性极烈,说出名字,便是昭明狱中骨头最硬的囚犯都会闻之色变,一旦发作,便如百爪挠心,肝肠寸断,也因此,无论陷入什麽样的幻觉都会立刻清醒。
而要说昭明司和长生宫有什麽相同之处,那一定是这些折磨人的法子都五花八门。
杨无间忍不住腹诽,让他清醒的法子有许多,但曹昭却偏要用此药,想想也知是公报私仇。
只是如今,除了和曹昭合作,他也别无他法。
就像曹昭所说,他们孤立无援,皇帝又深陷其中,北漠人一击未中必有後手,自他顶替了贯日,离王那里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在等待什麽。
杨无间正想着,忽然间,他却听见在这空荡的宝殿角落里,有人阴测测地笑了一声。
是谁?
杨无间立刻警觉起来,他马上要做的事情可是欺君大罪,万一给人看出来,他压根没在通天,只怕他会立刻人头落地。
为一探虚实,杨无间走了过去,然而,随即从黑暗中走出的影子却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那竟是浑身是血的贯日。
他的脸色惨白,身上还有那日被昭明使捅出的窟窿,睁大眼睛看着他:“你为何要坏我的事?”
杨无间立刻意识到这便是幻觉,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然而,贯日的影子非但没有消失,甚至还又走近了……以至于杨无间能看到他身上流下的血滴落在地上。
到了最後,贯日几乎贴在他面前,用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他。
“你是我们中的一员,大同从来不是你的故土……为何要背叛长生宫?”
贯日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幽暗的宝殿中,而杨无间心跳如雷,闭目不看,但是,这幻象是如此真实,哪怕他知道这一切是假的,但是,他却仍然能感到贯日冰冷的吐息正打在他的脸上。
之後,便是长久的沉默。
杨无间本以为,是幻觉已经消失了,却不想待他再睁眼,原先空荡荡的大殿里却已站满了人,将他团团围住。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见满身鲜血的孤云和明山站在衆人的最前面,他们的双眼是两只被剜出的肉洞,流下的鲜血宛如血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无间。”
孤云走到他面前,伸出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他的侧脸。
“你为何要背叛我们?”
沈青石再度醒来时,正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几日了?
看着马车车窗外透过的天光,沈青石想到自己还活着,一时竟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