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阻断了通信,那一夜也没有信鸽飞出千崖堡,故而翌日一早,江湖中悄无声息,便已少了一个新生的门派。
至此,这盘下了十五年的棋,虽到後半,却还没有下完。
杨无间再一次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时,天已黑了。
就像过去许多次一样,他被曹昭带出了大殿,虽然躺在床榻上,身上却无一处不痛,仿佛死过一回。
这段时日,他每日面对天听,身陷幻像,吃什麽都像是在嚼蜡,安睡更是绝无可能。
如此过了半月,杨无间便已消瘦了一圈,甚至每日去见永昭帝前,曹昭都要带他去更衣装扮,这才能让他看上去有些活气。
“我说,这出戏也该结束了吧……曹大人,就不怕再这麽演下去,我万一撑不住,你的乌纱帽也得摘?”
杨无间一开口,仿佛刚刚吞了一把沙砾,声音干哑得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如今即便不呆在那间空落落的宝殿,他也能听见沈青石和周槐在耳边同他小声说话。
甚至,偶尔他还会看见他们就站在曹昭的身後,提着酒坛对他微笑。
杨无间想,若他真的能像是庄天佑一样沉迷也就算了,那样反而不痛苦。
想要沉迷其中却又被逼要一遍遍清醒,这才是天底下最折磨的事。
曹昭走过来,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笑笑:“怎麽,累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求着我让你死呢。”
相比于油尽灯枯的杨无间,曹昭看起来倒是春风得意,像是做了这盘棋里的赢家。
杨无间苦笑:“天底下可没有我这麽惨的引路童子,长生心经的终章我也编好了,练一练不会有事,说不好还能强身健体多活两年……改天就拿给皇上吧,让他赶紧弄死我,否则再这麽下去,早晚有一天会露馅的。”
“是啊……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最紧。”
曹昭难得对他表示赞同。
因为离王一事,傅鸿和慎辛二人已被悄然除了官职,至于屠元良,曹昭主动示好,想分他一杯羹,但凡睚眦使有点脑子,他都该知道,此时应当与谁合作。
曹昭又道:“三日後我便会和屠大人去蜀州……如今天下大疫,离王这十年来鲜少出门,本就有寒症这个病根,忽然患病暴毙,也不奇怪吧?”
果然……
这宫里的人,可比江湖上的人要心狠多了。
一出十五年的局,一朝被窥破,这已经算是皇帝能给离王最体面的结局。
只是不知为何,离王分明与关外有联系,在江湖中又不乏人手,但自杨无间入局来,他却始终没有更多动作,仿佛,就是在等着他们找上门去一般……
杨无间冷笑:“百姓都病成这样了,曹大人还想着怎麽升官发财,在这方面,天下当真是无人比得上你。”
他这样说,却着实已无力再去琢磨这些事。
幻象一直不停,而他的脑袋仿佛要裂开,到了最痛的时候,杨无间不得不伸手狠狠拍了自己两下,再睁眼,却依然能看到死去的宫人就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
是来接他了吗?
杨无间不禁苦笑:“没想到,我和沈青石做了这麽多,最後就独独便宜了你……想想可真不甘心,都不想死了。”
曹昭近些日子心情大好,也懒得同他这个将死之人计较,只是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你要想挑个好日子不如就今天,趁我还没动身,兴许还能帮你收尸。因为虫疫,皇上近些日子很是心烦,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了他长生心经,他或许真能将你厚葬。”
“听起来……曹大人都将我的後事安排好了。”
听到自己终于可以死了,杨无间反倒轻松不少。
这一日他想了十多年,却没想到,最後要一个人死在这高墙林立的深宫之中。
不过也好,他这一生本就会比常人短暂许多,如今虽有遗憾,但至少,也曾抓住过须臾的好时光,有所执,也有所爱。
杨无间想到最後一日那呛人喉咙的酒,还有沈青石在月下微微弯起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大少爷,青石,你俩可别怪我。
这世间实在不是什麽好地方,我呆不下去,便先走一步,寻别处逍遥快活去了。
而若是他日能再相见,我们定要将那日没喝完的酒喝完,在月下痛快地大醉一场。
他想到这里,释然地长舒口气,又道:“那我死後,你打算拿这要命的石头怎麽办?皇上如此信我,难不保以後会自己去一窥天道,到时,疯的人可就是他了。”
对此,曹昭似乎早有考量,闻言只是微微笑起来。
“如果你已想好了要死,那此事我自然会帮你解决。”
曹昭看着他低声道:“杨无间,虽然我不想谢你,但要不是你,此事不会如此顺利,为此,我也会让你死得痛快些,这样,也算给青石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