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们“唰”地放下酒杯,两手高举,齐齐拍掌,口里发出夏荷听不懂的音节。
夏荷有样学样,也跟着鼓掌,她被自己滑稽的动作逗笑,偏过头,一个劲儿地偷笑。
阿姨们也笑,笑做一团,喘不过气来,脸和脖子红扑扑的。
夏荷不知是热,还是被酒呛到,一阵酸意冒头,眼角忽然浸出几滴泪花。
她托腮看着互相依偎笑闹的女人们,看着她们油亮花白的头发,黄褐斑鱼尾纹如刀刻沉淀在脸上,看着她们臃肿圆润的身体,那双宽阔而温暖的手掌。
她们大多从农村而来,念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文化没有多到能够完全参透合同上的条款,肩上的担子却从未放下过。
陈萍和赵水桥是夏荷日常工作中常接触到的同事,不熟,却有几面之缘,剩下几位阿姨,她印象里,似乎面都没有见过。
江雪莲一一介绍:“曹春荣,开塔吊的;柳月娥,挖掘机司机;钱凤友……”
笑容隐在酒水背後,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在这儿做小工的,背钢筋。”
夏荷这才想起,她从屋外进来,跟阿姨们挨个打招呼,旁人看见她,该说说该夸夸,唯有钱凤友,不显山不露水,隐在人堆里,微笑着,默不吭声。
她原是不会说话的,这里也没人会手语,她看口型,别人笑,她也跟着笑。
她是一位聋哑残障人士,叫钱凤友。
夏荷记住了。
她放下碗筷,回以热忱的微笑,用手语询问:“钱阿姨,我懂一点手语,你以後有什麽需求,可以跟我说。”
钱凤友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或许是自身体格缺陷,她能给予的反馈有限,所以当别人将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时,她会本能的选择回避。
夏荷主动搭话,她眼神亮了,拍拍她的手,掌心贴着她的额头:“谢谢你,孩子。”
阿姨们笑了,竖起骄傲的大拇指。
离夏荷最近的江雪莲阿姨向她谈起钱凤友的家事,语调中透露着无尽的疲惫与叹息:“她生来就带残疾,父母不待见,老早让她嫁人,谁知老公是个痨病,没几年就撒手走了,家里穷,也没留下啥钱。儿子入赘,不管她,她有一个女儿,离婚了,日子不好过,她为给女儿减轻点负担,所以才来这儿上班的。”
来工地干活儿的女人,几个没有苦衷?
户口本翻开看一看,本本都是糊涂账。
江雪莲话音刚落,大夥儿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她们有表姐妹结伴出来打工的,有当家庭主妇但丈夫拒绝抚养而被迫孤身出来闯荡的,有被父母吸血骗走工资贴补弟弟的,有替丈夫还债的……
人活这世间,各有各的苦楚。
夏荷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小卖部门帘背後这方狭窄的天地,一次意外,让她闯入了这个崭新的世界。
“阿姨,我们合张影吧?”
手机贴在墙上,用胶带粘紧,摄像头翻转过来调至自拍模式,按下拍摄键。
咔嚓—
画面在这一瞬定格。
当相机不再对准甲方与领导,夏荷发现,镜头之外,普遍存在一个同样生活在钢筋森林里但却总被人忽视的群体—建筑女工。
与大衆认知下吃苦耐劳的男性工人有所不同,她们的存在感微乎其微,迸发的力量却又无穷无尽。
她们曾真实地生活在这里吗?
夏荷阅遍公司各大媒体账号,发现女工的身影寥寥无几。
她们只存在于项目开工大合影中,站在最後一排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被男工们挡住身子,露出半边笑脸。
她们日复一日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中穿梭,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获得的报酬却仅为男工的72。6%。
月经贫困是她们面临的特殊困境。
个人卫生问题也常常得不到保障。
性骚扰和性别歧视更是随处可见,不少女工选择隐忍,或者默默把头发剃短,以便躲避男工们的接触与窥视。
夏荷决定用相机记录工地日常。
第一个镜头,从女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