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依稀记得她跳入冰冷的湖水,那湖很大,一直连通到外面,湖水刺骨,浑浊不清,她忽然感到被人拖住腿,挣脱时呛了一口水,整个人便忽悠悠地仿佛堕入虚空。
醒来之时,躺在冰冷的地上,旁边有火炉烘着,身上的衣服已干的差不多了。可是兵器锐器已被收走,甚至发簪发钗都没有留。
这是一个很简易的木屋,她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听闻门口响起脚步声,有人边唤“君上”,边打开门。
苍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壶酒,看到她醒了,唇角微微一勾,“明明不善水,偏往水里跳,不知道你是求生还是求死。怎麽,没跟符昶好好学学凫水啊?”
她望着他,“我该叫你什麽,苍遥?阿斯蒙?玄灲紫微君,还是王子殿下?”
他叹口气,“到底还是被你发现了。”
当初慧娘王术案子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当恩与怨难解难分,该当如何跨过那条无明之水?事到如今,身涉局中,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的唇边牵出一抹自嘲的笑,“所以苍遥的故事都是你编的?”
“当然不是,故事是真的,只不过真正的苍遥早就已经死了,他们家族的悲剧也结束了。我借他的身份在室韦活了下来,建了玄灲。”
“为什麽是你?”她的音调高了一阶,语气中满是痛心。
他的笑意归于虚无,声音淡了淡,“你可知当初我是怎样活下来的?”
他站起身,敞开上衣,只见他的背上丶前胸俱是触目惊心的鞭笞伤疤,肩上果然有兽首蛇身的纹样。
“难道你还指望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人会做个好人吗?难道所谓的道,就是让卑鄙小人荣华富贵丶长命百岁?哪怕做鬼做魔我也要夺回一切,甚至还要更多,这才是道。北地如何,天下又如何,只要我想要,一切尽在我彀中。”
“你口口声声说旁人卑鄙,可你的种种行事,难道光明磊落吗?你经历过人间的光亮,也看到过人间的黑暗,你本来比其他人更应该懂得什麽是人间疾苦丶天下苍生,可你却选择了一条血流漂橹丶无法回头的路。你外面那些部下,他们大多也是可怜人,他们只是想有一天重新活在阳光下,可你带他们走的,真的是是一条深渊。”
“深渊也是路,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弟兄们回到阳光之下。”
话不投机,隽清不再想理会他,他毫不在意,回忆道:“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在乌罗护。”他斟了一杯酒,起身走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半蹲而下,将那杯酒递给她,她偏过头去,并不理睬。
片刻後,他伸出另一只手擡起她下颌,将酒灌了下去,她被酒液呛到,不住地咳,好受点了之後,朝他吼道:“你给我喝什麽?”
他起身,转身走回桌前,将酒杯丢在桌上,“放心,不是什麽不体面的东西,你还记得你那次中的迷药吗?还是那个,只不过剂量小一点,没办法,你的身手被他教的很可以了,不想让你浪费气力。”
所猜不错,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洛阳那次遇到山匪,本就是他安排好的,骗取她的信任,甚至刻意将矛头抛向国公府。她忽然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是多麽的可笑,想做一把锋利的刀,却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刺向自己,鲜血淋漓。
她仰起头直言问道:“你与我结交,打的什麽算盘?”
他笑笑,“我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置身局中又身份特别,是枚好棋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吧?不过也是很可惜,你先喜欢了裴翊,若你能爱上苍遥,也许就更有趣了。”
“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从前我还担心,你帮过丶救过我那麽多次,我还不起,原来是我多虑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从未敢想,光明与黑暗,会同时交融于一个人身上,他们有一天,会分道扬镳,不,他们其实从未同路过,偶然相逢皆为处心积虑,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我从未给你留过手书,你如何知晓我的字迹?”
他闻言,眼眉一挑,“你在洛阳赁的那处宅子,真想找,总能找到东西。”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他看看她身上沾了血的官服,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置的一套崭新衣裙,“把那衣服换上,你这层皮,我看不惯。”
见她闻言未动,他幽幽地说:“怎麽,想让我亲自帮你换?”
隽清凌然看他一眼,“滚出去。”
“你就待在这,别想着逃,外面那些人大多跟渤海有宿仇,若没有我,他们会把你撕碎。”踏出门前,他仿佛想起了什麽,回身朝她走过来,她警惕地盯着他的动向,只见他靠近她俯下身来,伸手攥住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地向後一躲,“你做什麽?”
“嘶啦”一声,他撕下一块官服裙裾上带着黼黻之纹的锦料,站起身,“放心,我还没有别的心思,这个借我一用。”
他出门去,跟左右守卫的人说:“好生看管,她若是有什麽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活。”
“是,君上。”守卫恭敬地应着,转身关上门。
此时已入夜,阿斯蒙擡头看了一眼天幕上高悬的月亮,月牙弯弯,像一把弯刀。
他想起刚刚她的眼神,她的眼睛很美,如今目光中却恨意淬骨。
他从地狱走来,此生行的是修罗道,黑暗与光明,本就该永不交汇。
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梦中,亲人的鲜血漫天彻地,身上的疼痛真实可感,他活着,却如同死了一样,不知哪里才是往生的正途。
在马场旁看到她时的惊鸿一瞥,山洞中她将编织的星星放在他掌心,就像一道光,从头顶的缝隙透过来。
他算了一切,唯有她,在他谋算之外。可惜,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不能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