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进了慈宁宫,莲枝便一直规规矩矩地站着,除了开口请安行礼之外,再未说过一句话,把那种市井小民见了贵人的胆小慎微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都没擡过头,旁边两位夫人见了他的小动作,心里暗暗嘲笑。果然没见过世面,不像他们,有常常出入宫闱拜见太後的机会。
全程,太後也只对身边几个家中族女说过几句关切的话,又象征似的关怀几句,便让身边的嬷嬷将各位夫人带出去了。莲枝转身,正要跟着离开,太後那带着威压的深沉嗓音突然响起。
“等等。”
所有人停下了脚步,弯腰站在原地。
“那是谁,从前从未见过,过来让哀家瞧瞧。”太後对着莲枝的方向招招手。
莲枝没动。
“回太後,那是柏尚书的夫人。”太後身边的雪梅嬷嬷道。
“柏康娶的那个男妻?”太後只疑惑了一瞬,便用力一拍身侧的桌子,“既是男子,怎可随衆位夫人一同进出内廷,真是不像话!你过来,让哀家看看。”
莲枝磨蹭了一会,才假装胆怯地挪动过去,身子还在细细地颤抖。雪梅嬷嬷见他这幅胆小的模样,不由得心生厌恶,“既见太後,为何不行礼?”
太後扬手打断她,对莲枝沉声道:“擡头。”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人很是眼熟。虽然已经听皇帝说了,给柏康赐婚的理由是这乐伎容貌和先帝相似,但给她的感觉,却熟悉的有些过分了。
熟悉到,仅仅是站在人群之中,便让她一眼关注到。
便让她有种过分熟悉的恐惧。
莲枝内心挣扎,微微擡起了头。
他深知太後的脾气,若是不擡头,恐怕下一刻就要被拉出去杖责了。面前的少年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十分立体的下巴,以及那一张和先帝陈凤莲五分相似的异域面容。
太後手腕一抖,竟失态到将桌上的香炉和果盘全数掀翻在地,碎瓷片砸到了莲枝的脚面上。
太像了,简直是太像了!那张死状恐怖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太後眼前。即使面前之人与先帝只有五分相似,但那个眼神,分明与先帝一模一样!
若是让皇帝看到他,只怕这皇宫的天,又要变了。
太後的失态太过明显,周围人有目共睹,雪梅嬷嬷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大喊道:“柏夫人明知今日需拜见太後娘娘,竟还熏这种香冲撞太後!”
“传哀家的旨意,柏夫人御前失仪,去宫门处跪一个时辰吧。”太後立刻回神,接上了雪梅嬷嬷的话。
她们一唱一和,人群虽然有些质疑和哗然,却也不敢对太後说什麽。她们方才和柏夫人走在一处,并未闻到他身上熏了香啊。
莲枝如梦初醒似的行了个礼,让身边宫女带他去宫门口罚跪了。衆命妇告退後,太後才松了一口气,额头竟已经布满了冷汗。
“雪梅,是不是他,他回来了?”太後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心神不宁。
地上的碎瓷片和瓜果已经被宫女打扫干净,刚才的那一张脸却还停留在太後脑海中。雪梅嬷嬷宽慰道:“太後安心,先帝是如何死的,您亲眼看着,断不会被他逃掉的。”
太後嗯了一声,转动佛珠的声音更快。雪梅嬷嬷继续道:“天下容貌相似的人那麽多,太後是乍一见,才让他惊到的。依奴婢说,咱们陛下那位,才是与先帝最像的,可也只是像罢了。”
“你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他的亡魂回来,也断逃不出哀家的掌心。只是决不能让皇帝看见他。那样的脸……真是祸害。”太後吐出一口浊气,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雪梅,伺候哀家更衣吧。”
慈宁宫发生的一切,莲枝并不清楚。他还不知道自己仅仅出现一面,就让太後方寸大乱。
事实上,莲枝虽然清楚,太後看到自己的脸定然会惊讶,却没想到太後竟会被自己吓到。当真是做贼心虚。
他跪在宫门口,来往宫人进进出出,看到身着命妇吉服的莲枝,都投来好奇的眼光,莲枝也不觉得丢脸,从前他穿着龙袍跪在慈宁宫的次数多了去了,一样没觉得难堪。
只跪了半个时辰,莲枝就觉得膝盖有点疼了。也许是这段时间过得太舒坦,他都忘了这种感觉。身後传来交谈之声,似乎是各位官员和藩王经过宫道,要去向金銮殿。
柏康应该也在其中。
不知怎的,虽然柏康从前也总见到他罚跪的样子,但现在,他莫名地不像让柏康撞见。
准确来说,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京中娶男妻的就柏康一个,岂不是所有大臣都能知道,柏康的夫人被太後罚跪了?柏康对他还不错,他还是别让柏康丢这个人了。
这麽想着,莲枝低头,想找有没有东西能遮挡一下。但官道空旷,别说有东西遮掩了,连让他躲藏一下的柱子都没有。眼看着已经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好奇地看过来了,莲枝连忙擡手,用袖子悄悄挡了下脸。
只挡了片刻,一道朱红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强硬地攥住他的手,迫使莲枝擡起了脸。
“谁让你跪在这的!”柏康大声道。
莲枝怔怔地看着他。
“太後?”柏康断言。
莲枝没回答,还傻傻地望着他。柏康把人拽起来,背到自己背上,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往金銮殿快步跑去。莲枝回过神来,去掐他的脖子:“太後罚我,不能走,你把我放下!”
“我正有此意。”柏康的声音有些沉,似是压抑着什麽,“我和你一起,去金銮殿前跪着。”
莲枝一愣:“你不问我怎麽回事?让太後知道了,连你一起罚。”
柏康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但他知道太後喜怒无常,刚才经过官道,看到那道瘦小可怜的身影,他像是看到了从前总被罚跪的陈凤莲似的。莲枝虽然不乖,但会审时度势,在外人面前一向会装,不可能故意冲撞太後。
估计是太後见到他的长相,故意找茬。
“太後罚跪,我不敢不从。你若是真得罪了太後,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没管好你。”柏康背着他的手紧了紧,“我自己去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