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一生所求
卢宿望着床上沉睡的花不落,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直到昨日看见这个少年,你与他的情谊,才让我想起了我和舒聘。那种愿意为对方豁出性命的执着,像极了当年的我们。”
段璟寒沉默片刻,沉声开口:“卢前辈,晚辈斗胆说一句,我想舒聘前辈若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您一直沉溺在过去的沉痛里。他一生行医济世,心怀天下,定然盼着您能走出阴霾,再看看这世间的光亮。”
卢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不懂。舒聘是我一生的挚友,是我活下去的念想,没了舒聘,这世间的卢宿,早就死在那个雨夜了。”他守着这片竹林,守着舒聘的墓碑,不过是在守着一段早已消逝的时光,支撑着自己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段璟寒没有再劝,只是目光扫过桌面,落在一本封面古朴的医书上。那书看着比寻常医书厚重许多,封面上没有书名,只刻着一圈奇异的花纹,像是某种机关的纹路。他伸手拿起,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书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这是舒聘留给我的医书。”卢宿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解释,“里面记着他毕生钻研的药方,我一直带在身边。”
段璟寒指尖拂过封面上的花纹,触感温润,像是玉石雕琢而成。他擡头看向卢宿:“可否让我看看?”
卢宿点了点头,将医书递了过去。段璟寒翻开书页,里面果然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蝇头小楷工整秀丽,正是舒聘的笔迹。他仔细翻阅着,忽然指尖一顿,注意到某一页的页脚有个微小的凸起,与周围的字迹格格不入。他试探着按了下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医书的封底忽然弹开一道缝隙。
段璟寒心中一动,小心地从缝隙里抽出一卷东西——那是一个卷起来的本子,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处甚至有些破损,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是……”卢宿也愣住了,他守着这本医书几十年,竟从未发现里面还藏着东西。
段璟寒将本子展开,只见第一页用同样的小楷写着:“今日我拜入师门,与我一起的是个叫卢宿的男孩,看着呆呆的,却很有趣。”
字迹间带着少年人的鲜活,仿佛能看到那个明朗的少年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初见的场景。卢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伸手抚上那行字,指尖微微颤抖。
第二页写着:“他似乎有些不聪明,今日又被师父罚抄医书了。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偷偷把我整理的论书放在他桌上,希望他能少挨些罚。舒聘啊舒聘,你可真是个好人。”
卢宿的眼眶瞬间红了。原来从那麽早开始,舒聘就在偷偷帮他了。那些他以为是师父留下的笔记,全是这个总爱打趣他的少年,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意。
第三页丶第四页……直到第三十页,字迹里记录着两人相处的点滴:“今日卢宿配药时又弄错了剂量,被师父骂了,却还是偷偷把我爱吃的桂花糕塞给我。”“他其实很聪明,只是太紧张了,下次我得想办法让他放松些。”“考核结果出来了,我故意写错一道题,让他赢了一次,看他笑得那样开心,比我自己赢了还高兴。”
看到这里,卢宿再也忍不住,苍老的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原来……原来那次是他故意写错的……”他哽咽着,声音颤抖,“我竟现在才知道……”那些年他以为的“侥幸”,全是对方不动声色的成全。
段璟寒继续往後翻,直到第一百页,字迹忽然变得洒脱起来:“唉,这日记我不打算写了。因为我已有了此生挚友,往後岁月,当与他共赴江湖,救死扶伤。愿我们能救治万民,护这天下安宁。”
最後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小小的画像。画中是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年,一个朗目星眉,笑容灿烂;一个眉眼温和,嘴角带笑,正是年轻时的舒聘和卢宿。画像边角已经磨损,却依旧能看出画者的用心,每一笔都透着浓浓的情谊。
卢宿捧着画像,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画中的人。段璟寒看着他强忍情绪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将医书合上,轻轻放在桌上,带着那个日记本走出了木屋,把空间留给这个迟来的真相。
屋外的阳光正好,竹林里传来清脆的鸟鸣。段璟寒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的竹影摇曳,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人,有些事,或许迟到了几十年,却终究没有错过。
他转身回到屋里时,卢宿已经将日记本收了起来,只是眼眶依旧泛红。段璟寒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径直走到花不落的床前,看着少年苍白的脸,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你快醒醒好不好?”他低声说着,指尖轻轻摩挲着花不落干裂的嘴唇,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你不是总说自己命硬吗?这点小伤算什麽?赶紧醒过来,骂我几句也好,笑我几句也罢,别再睡了……”
他说了很多话,从灯会上没说完的那句,到昨夜的惊险,再到此刻的担忧,仿佛只要一直说下去,床上的人就能听到,就能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应他。
过了好一会儿,卢宿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脸上的悲伤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的平静。他看着段璟寒守在床边的样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内力耗尽加上经脉受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醒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他恢复的。”
段璟寒擡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感激:“多谢前辈。您……”
“我没事了。”卢宿摆了摆手,将汤药放在桌上,目光望向窗外的竹林,那里埋葬着他的挚友,也埋葬着他几十年的执念,“我参悟了,也释然了。这天下,终究是有情有义之人,比薄情寡义之辈多。舒聘一生救人,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段璟寒笑了笑:“您能想明白就好。其实舒聘前辈一直就在您身边。”
卢宿愣了愣:“我身边?”
“是啊。”段璟寒指了指桌上的医书,又指了指窗外的竹林,“这些书籍,他留给您的东西,还有这片您守着的竹林,都是他在陪着您。他从未离开过。”
卢宿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你这小子,小小年纪,倒学会开导老夫了。”
段璟寒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
卢宿忽然想起了什麽,看向段璟寒,眼神有些复杂:“说起来,太子殿下,老夫有个问题想问你。”
“您请讲。”
卢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方才我给花不落号脉,发现他体内的灵力极为特殊,隐隐带着天地气运……”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段璟寒心中一动,知道瞒不过这位医术通神的老者,便点了点头,沉声说:“前辈猜的不错,他也是天命之子,身负水神气运。只是此事关系重大,目前只有我们三人知晓,愿前辈代为保密。”
“哦哦……原来如此。”卢宿恍然大悟,随即郑重地点头,“放心吧,老夫的嘴很严实,绝不会对外人提起。”他看着床上的花不落,眼中多了几分了然——难怪这少年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原来是身负天命之人。
沉默在屋里蔓延开来,只有药炉里的药材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卢宿忽然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太子殿下,老夫还有个问题。”
“您说。”
卢宿看着段璟寒,目光深邃:“若是有一天,花不落……”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会怎样?”
段璟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剑,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他不会。”
卢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段璟寒看着床上的花不落,眼神温柔却坚定,一字一句道:“他不会死,没有那一天。”
只要他还在,就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他会护着他,像守护这天下一样,用尽全力,护他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