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遇旧人
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
花不落踩着泥泞的路,回到了阔别九年的花家老宅。这里曾是江南有名的铸剑世家,如今却藏在一片竹林深处,若非他凭着记忆寻来,怕是连当地人都忘了还有这麽一处宅院。
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吱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院子里收拾得干净,青石板路扫得一尘不染,墙角的青苔被细心除去——这是他过去几年,每次下山历练时偷偷回来翻修的成果。他不敢大张旗鼓,只趁着夜色修补屋顶,更换腐朽的梁柱,如今看来,总算能勉强住人。
他径直往後院走,那里立着四块简陋的墓碑,是他当年亲手立的。没有名字,只刻着“父”“母”“兄”“姐”,碑前的杂草早已被除尽,香炉里还残留着上次来插的香灰。
花不落“噗通”一声跪在碑前,挺直脊背,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磕完後,他额角红了一片,却像是毫无所觉。
“爹,娘,兄,姐,”他低着头,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仇报了。虽然……不是什麽光彩的法子,但终究是了了你们的心愿。”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亲人的回应。花不落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日头偏西,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回到正屋,他从行囊里翻出一件新的红衣换上。依旧是火红的劲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花纹,是他托人定做的。他总爱穿红色,不止是因为好看,更因为……这样就算再受伤流血,红色的衣料也能遮掩住,不会被人轻易看出异样。就像他这些年,把仇恨藏在温顺的笑容下,谁也没察觉过。
换好衣服,他走到院子里。院中央有一棵老桃花树,树干粗壮,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此刻不是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晃。花不落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这棵树就会开满粉色的桃花,母亲总爱坐在树下做针线活,他和哥哥则在花瓣雨里追着蝴蝶跑。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干,忽然想试试,能不能接住一片落叶。可如今是深秋,桃花叶早就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他索性擡起手,对着虚空抓了抓,像是在接什麽不存在的东西。
风吹过,什麽也没有落在他手心。
花不落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低声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年的人面早已化作白骨,连桃花,也只剩枯枝了。
他正怔忡着,院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撞开了门。紧接着,一个清脆又带着稚气的声音炸响在院子里:“落哥哥!?真的是你!”
花不落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正站在门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欣喜。那少年眉眼清秀,皮肤白净,梳着双丫髻,看起来还有些孩子气,可身高却已经和花不落平齐,站在那里,倒比花不落还要高出小半头。
“阿礼?”花不落愣住了。
司知礼,是他小时候在江南的玩伴。司家是书香门第,和花家只隔了两条街,这孩子从小就爱跟在他身後“落哥哥丶落哥哥”地叫,像个小尾巴。花家出事那年,司知礼才三岁,估计早就不记得他了,怎麽会找到这里?
“真的是你!落哥哥!”司知礼确认了是他,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光。他几步就跑到花不落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停念叨,“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爹说你家出事那天,有人看到一个小孩跑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说着,他不等花不落反应,张开双臂就把花不落紧紧抱住了。
“哎哟!”花不落被他勒得闷哼一声,拍了拍他的背,“你这小子,几年不见,力气倒长了不少,快勒死我了!你好重啊,阿礼!”
司知礼这才松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泛红:“我……我太高兴了嘛!落哥哥,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我每年都来这附近找你,前几天听山下的老猎户说,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公子进了这片竹林,我就猜可能是你!”
花不落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真切,心里那片被仇恨冻结的地方,似乎悄悄融化了一角。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四处瞎逛,学了点本事,想着回来看看。”
“那你以後不走了吧?”司知礼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只讨食的小狗,“这宅子修得这麽好,肯定是你弄的,你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
花不落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那棵老桃花树。是啊,他早就想回来了。可回来之後呢?仇报了,心却空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
司知礼见他不说话,也不追问,只是兴冲冲地拉着他往屋里走:“落哥哥,你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带了点心来,是城南那家‘福瑞斋’的桂花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他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现在在县学读书呢,先生总夸我文章写得好。对了,前几天我还看到北境来的商人,说京城可热闹了,太子殿下刚加冠,听说长得可好看了,一头白头发,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花不落听着他叽叽喳喳的声音,脚步跟着他往屋里挪。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司知礼的发顶,泛着一层毛茸茸的金光。
他忽然觉得,这空旷的老宅,好像因为这少年的闯入,终于有了点人气。或许,暂时留下,也不是什麽坏事。
至少,不会再像在渡清堂那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只是他不知道,司知礼口中那位“白发太子”,此刻正站在东宫的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江南的位置,眼中满是探寻。段璟寒派出去的人已经传回消息,说栖霞山渡清堂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凶手疑似一个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
段璟寒的指尖微微收紧。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是灭门惨案的凶手。可冥冥中,又有什麽在告诉他,这两件事,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南。
他想,是时候亲自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