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五)
沿着夹道往里走,宫娥同她交代此处规矩:“外朝官员朝会丶受召都要途经此处。平素女官不走此道,不会出现在外朝,但若偶因差使至此,遇外朝官员,需避至巷道,不可冲撞,若避让不及,则需停下相拜。”
周缨稍稍回头,望向门後东廊下那排肃穆的值房,此乃政事堂办公之地,凡天下政令皆于此处形成,呈至御案,尔後成诏,颁于四海,施以四方。
她收回目光,恭谨地随宫娥进入内廷,拐进一条古旧的永巷,再行盏茶功夫,进入一处低矮的庑房,那宫娥道:“本次入选共四十二人,以後都会留在内廷,但要先于此处学习宫规章程一月,一月之後再行考校,根据结果分配至六尚做女史,再三月後由各尚局正根据表现授以合适的品秩,若再有优秀些的,能得中宫青眼,会有更好的机缘。今日先行歇息,自明日起,各尚女官会轮流来授课。”
周缨被引至东侧一间寝屋内,到时屋中已有一人,那人一见她进来,打量一眼,语气自带熟稔:“我叫沈思宁,你呢?”
周缨客气回过,沈思宁笑道:“原来是你,放榜你刚好在我前头诶。”说着递过来一碟莹白如雪飘着甜香的杏花糕,“咱们也算有缘,请你吃糕点。”
“应当就是按榜上次序分配的房间吧。”周缨将包袱放下,拈了一块品尝。
沈思宁点头:“想必是了。”
待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周缨同她坐在一块闲话,沈思宁问她户籍家境等问题,周缨略想了一想,拣了些不要紧的如实作答。
本朝女官品秩不高,六尚局正不过五品,在今上登极前,也未有过放出宫这样的恩典,白头独坐深宫乃是常景,高官之家断没有愿意将後辈送进来受此磋磨的,故女官亦常在平民小户中擢选。
不过考本朝历代後宫旧制,也偶有得蒙圣眷恩封妃嫔的女官,虽非定例,但也实存其制。因此也有少数家境还算殷实,但权势地位也就尔尔,来为家族赌个前程的小富人家,也在供女之选。
沈思宁听了半日,或许是因猝然离开亲人,无处可以倾诉,又或许性子自来如此,竟哀哀地和她慨叹:“你竟是自愿来的。我却不愿意,进来管束太多,还是外间拘束少些,是外祖非让我来的。
“父母去得早,我一直养在外祖膝下,他虽没有明说,但我知晓,是他身子不太硬朗了,又暂且没有替我觅到合适的夫婿人选,怕他走以後,舅舅随意将我错嫁,故送我出来避上几年。想着新帝善政,待隔些年放出宫後,有银钱傍身自立,心思也成熟了,可以自行挑个如意郎君,保後半生顺遂。”
周缨转头看着她,心想她的外祖平素应当是将她当掌上明珠待的,竟将她教养得心地如此单纯。
车马劳顿,都有些困乏,二人又闲聊了盏茶功夫,到饭厅用过餐,便早早歇息了。
翌日祝尚仪先来授课,第一课讲的便是宫中章程,要求三日後考校必须对答如流,不错一字。
上完当日的课,沈思宁便趴在榻上喊累:“这哪是当女官?说到底还是伺候人的奴婢,今日背宫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主子跟前说错话办错差也要受罚,明日还要学莳花丶针黹,想想就骨头缝都疼了起来,阿缨,我犯了懒病,当如何治?”
已习惯了她这自来熟的性子,周缨见惯不惊,笑着催她起来背书:“别躲懒了,这麽厚的三本,不用点功,三日如何背得下来?多睡一个时辰,就要少背几页了。”
“可我真的患了懒病,我就该一早好生求求外祖,不该让他帮我投名的。”沈思宁将书往脸上一盖,痛苦哀嚎,“女官怎麽就不学医术呢?我这病,需要圣手才能根治。”说着头一歪便没了动静。
周缨转头去瞧,只听得她的呼吸都已逐渐匀长起来,不由一笑,无奈地拉上帷帘遮掩天光,拿着杌子出了门,在门口轻诵起来。
到晚饭时间,周缨回屋将沈思宁叫起。
因衆人出身差距并不很大,相处时还算和气,这会子聚在一处,氛围也极和谐,一块儿讨论了几处用词较为晦涩的地方,明晰释义,草草用完晚饭,才各自回房温书。
早先睡足了,沈思宁这会子兴致高涨,轻声念诵起书来,周缨避至角落里,互不干涉地各自温起书来。
灯烛燃了一小段,那头“啪”的一声,周缨转头看去,原是沈思宁手中的书已摔落至地上,不由一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书捡起,替她盖上被子,又坐回角落里继续看书。
灯火扑闪,沈思宁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翻个身,又轻哼一声。
周缨无奈执灯出门,在院中花圃旁坐下,继续温书。
初冬时节,夜里寒凉,周缨冻得手脚僵硬,边温书边往手心哈气,将手搓得通红,仍冻得厉害,便站起身来,边走边背,试图暖和身子。
月上中天,院中寂寂无声,夹道旁的一盏灯烛倏地熄灭,独留下花圃前的这豆微弱灯火。
接下来两日,安排的是针黹丶莳花丶香篆丶宝饰四课,衆人兴致高昂,争相表现,其中或有拿手的项目,则那日免不了大出风头,被授课的女官单独表扬一番。
周缨往年在家中虽常事女红,但毕竟只求自用,不求华贵秀丽,亦困于生计无暇钻研,因此精致针法不通,表现靠後。莳花丶香篆上後来随蕴真耳濡目染,倒还表现中上。
至于宝饰一项,则是她当之无愧的强项,她虽不曾学过此次所授的制饰,但入选者中精研此项的本也寥寥,而她手工方面的领悟力向来很强,女官在先演示过一遍,立刻便能活灵活现地复现出来,授课的汪尚服惊喜得连连夸赞了几次。
课後沈思宁便同她窃窃私语:“看来你这是一早便被汪尚服相中了,我跟你讲,那可是个肥缺,你去那里差不了的,准能得些赏赐,攒下好些私房。”
先前交谈中,周缨本就告知过她自个儿家境平平,知她这话也是出于好心,周缨含糊应过。
沈思宁又自言自语道:“我只想去个不太容易犯错的地方,安生待上几年,待时日到了,好出宫嫁人去。这宫里规矩太多了,依我这性子,怕是容易出差池,待得越久,爬得越高,恐怕命越不保。你看清了没,刑罚那一节实在是吓人,竟还配了图,血淋淋的,谁编的书,分明是故意要给个下马威,心眼儿忒坏了。”
周缨听得微微勾唇。
“我同你说,你一定要想好去处,有些差使虽说能去贵人跟前露脸,前程是不错,但老话说伴君如伴虎,稍不注意项上人头就得搭进去。对于我们这些姑娘家,又不求功名的,大多数进宫来也不过是图赚些俸银贴补家里,着实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沈思宁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地劝她:“一定要早些琢磨好,在对应的教习面前好好表现,不然後悔莫及啊。”
周缨侧头去看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