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惊变(三)
四月伊始,宫正司严查宫墙内外互通有无,顺带核查宫纪,阖宫上下皆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抓住错处。
周缨再无出格之举,白日里仍安心在明德殿侍读,夜里则常难以安眠。
直至四月二十,又一骇人听闻的急报,即便宫正司严令在前,也越过宫墙传了进来。
正是春耕收尾之季,盘州绥宁县百姓却弃田不种,集聚县衙,要求罢清田之令,还归旧制。县官劝退不成,派兵镇压,将闹事者首脑投入大狱,百姓仍群聚不散,後竟出现流血事件。
知州不敢瞒报,加急驿递跨越千里之迢,陈于明光殿御案上。
自昭宁二年推行清田稽户令来,三年时间,百姓年年减赋,国库岁入逐年递增。兼齐应尚俭,甚少大兴土木,国库预算外开销不大,皇室人丁少,用度不繁,内库常有结馀,年底甚可用内库存银给边关将士拨恤银。
三年以来,州县官赞不绝口,百姓称颂,渐成定制,京中豪绅惧于职权日渐扩张的缉狱司,也不敢再强行抗命,近来已较少听到反对之声。
由来君王最惧民变,在这个节点,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几乎不必多想,便知是冲着崔述来的。
两日内,未有中旨传出,消息却越散越广。
廿三日朝会,御史中丞直言此乃国朝二十年来最骇人听闻之奏报,望君上速裁。
齐应仍未表态。
当此之时,群臣联名参崔述六大罪状,劝谏君上两案并处,给朝中百官并天下百姓以交代。
当日,明德殿日讲结束,周缨随齐延回景和宫,在门外见着刚下御辇的齐应。
齐应面色森然,一言不发地将手中奏疏递给齐延,随即提步迈入殿门。
齐延伫足门外,将那奏疏连阅几遍,方默然回到後殿。
更完衣後,齐延去偏殿面见皇帝,周缨心有所感,鼓起勇气,悄悄将那份放在案上的折子快速翻阅了一遍。
一罪接受边帅贿赂,置国朝边境安危于不顾。
二罪清田反令盘州绥宁县百姓无田可种,流民过万,更生民变。
三罪变乱祖制,扰乱科举,败坏士风。
四罪军改令驻防边将寒心,边关不稳。
五罪设密探司,监控朝野,令百官无敢言其弊,败坏纲纪。
六罪结党营私,拢归天下权力于一人,闭塞圣听,欺瞒君上,实为权奸,必当诛之以正朝堂风气。
周缨拿着那份折子,只觉沉重得坠手,待将奏疏放回案上,慢吞吞往回走时,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出门时不期然踉跄了一下,前额在门框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她揉着头慢慢走回寝房内,一时乏力,慢慢扶着桌角,才稳稳当当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当夜,她全然无眠。
第二日午间,她在明德殿中徘徊了许久,下晌侍讲学士离去後,她将两册厚约两寸的书册奉给齐延:“殿下,这是此前崔……”既已革职,视同庶人,周缨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片刻,径直略过,道,“编纂的两册教材,命呈交殿下,先前事繁延误,还请殿下责罚。”
此时距崔述下狱已有一月,先前命她所呈,竟遗忘至今,齐延果然冷然一笑:“先前在此地,孤同周掌籍说过什麽?”
周缨叩首不答。
“周掌籍自称东宫内臣,依孤看来,恐怕心有偏颇。”
齐延拂袖而去,待他走远,周缨擡头去看,见案上那两本册子被他带走,登时长舒了口气。
明知齐延早慧,耍心眼必瞒不过他,但仍不得不冒险为此事。
天家父子,相处之道自有不同。君父生杀予夺,既已心有成算,身为子与臣,便不当正面撄其锋芒。
已逾一月,君父不提此事,齐延便未置一词。
但此书册乃崔述亲笔誊抄记注,字字皆是全无私心的教诲,兴许能起几分作用。
暮色渐沉,明德殿中天光昏暗,一夜无眠,又强撑了一整日,此刻意识昏沉,周缨几乎要跪不住,意识亦有些出窍。
她有些悲凉地想,倘若他当真渡不过此劫,也算天命如此。
但她实不忍见人死灯灭,而数载心血毁于一旦。
一名景和宫的小内监持齐延信物快步而来,请她起身:“周掌籍,殿下命您回去歇息。”
周缨扶着他的臂膀起身,道:“多谢。”又问,“殿下在忙什麽呢?可还在动怒?”
“殿下专注课业,在看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