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贯也看着他,小小的孩子,眼睛里像带着杀父之仇似的。
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就是杨贯?”
杨贯行走官场,有字有号有官职,多少年没被人这样直呼其名了,闻言微微一怔:“正是。”
平安愤然骂道:“你这老头儿还真是猫猫狗狗!”
“蝇营狗茍。”陈琰小声提醒。
“蝇营狗茍!”平安怒视杨贯:“心眼不如针尖大小,嫉妒我爹考得好长得帅就欺负他,听说你还要去给皇上选陵墓,出发之前记得治治你的红眼病,免得办砸了差事吃挂落!还说什麽‘凌云健笔着春秋’,你那是笔吗?我家茅厕的搅屎棍都比你的笔要干净。我这些话你也千万要记下来,几百年後再让後人评评理!#@&*%#*……”
後半句是盛安话,语气助词。
杨贯冷不防被骂得懵了,回头看到墙上的那句诗,那是自己刚任掌院学士时所写,可是他的笔怎麽了,为什麽也要被骂?几百年以後让人评理又是什麽意思?
“平安,先去院子里玩。”陈琰道。
平安收回目光里的刀,临出门还“哼”了一声,头顶两个鬏鬏一甩,跳出门槛不见了。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陈琰轻描淡写地说道。
“令郎还真是,子肖其父。”杨贯冷声道。
陈琰仿佛没听见似的,环视四下敞开的箱笼,对他说:“大人此去山长路远,望好自为之。”
还是那气死活人的腔调。
杨贯冷笑:“陈彦章,你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天狂有雨,人狂有祸,在官场上,做人做事都要留馀地。”
陈琰道:“恩师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从未教过下官官场钻营之道。”
杨贯唇角微抽。
“不过,”陈琰顿一顿,又道,“大人的所作所为,下官自当引以为戒,也算受益匪浅了。”
杨贯眼底的满是愤怒。
门窗大敞着,微风穿堂而过,此人一身得体熨帖的青色团领官袍,宽袖微摆,颀然树立,肃肃烨烨,通身的清贵气度。
他承认自己嫉妒了,清风朗月天地精华,怎会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更加无法相信,那些刻薄的话,竟能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轻易的说出,而他说这些话时,依然可以面带恭敬,言语温和,神态从容。
相形之下,他年过五旬,位居尚书,尽显狼狈之态。
杨贯不禁暗自忖度,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未来会是大忠大善,还是大奸大恶?
他感到空前的乏力和惶然,他为人自傲强势,从不觉得後生有什麽可畏,如今也实在有些畏缩了。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浮囊,用疲惫的口吻道:“今日恰好在衙中遇到,我想还是要对你说清楚,会试上陷害你的另有其人,不是我,我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没有能力让一个仕途顺遂的礼部主事在狱中自尽。”
陈琰蹙眉沉默片刻,口不对心地说:“下官从未说过是您陷害下官。”
没有根据的话怎能乱讲。
杨贯道:“你若不这样想,是不会冒险与我交锋的,起码现在不会。”
陈琰再次沉默,算作默认。
“我以权势压你,就要承担遭你反噬的後果,这一点我没有话说。可我杨贯是两榜进士丶二品尚书,或许会以权压人,却断不可能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杨贯吐字如钉。
陈琰垂眸,片刻又擡起眼来,直视杨贯的目光,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僞。半晌,并袖一揖:“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心里有数了。”
杨贯不再和他多言,埋头整理他的书稿,该带走的带走,该焚毁的焚毁。
陈琰转身出门,见平安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垒石子玩,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的贴在鬓角。
天气炎热,陈琰却出了一身冷汗。
杨贯压得他无法翻身时,都不足以让他感到恐惧,因为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幕後之人不是杨贯,又会是谁?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站起来问:“杨贯又欺负您了?”
陈琰:??
“我再去骂他!”
陈琰忙把他抓住:“你这麽凶,谁敢欺负你爹啊。”
“我超凶的!”
“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