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潜山沉默良久:“那我答应你。”
徐潜山知道许多事情如今多问也无益,他总会明白的。
“我会寄信给陆长清,问他要不要这个孩子,若是他不愿意,那我只能将他带去儒宗。”
徐潜山扭头:“不过你也不要指望我对这孩子会多好。你该庆幸,这孩子身上一半的血是陆长清的。人死灯灭,但始终是楚竹辜负了他。”
徐潜山说着说着,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巨大黑影,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浓重的疲倦:“青城守城之战,儒宗弟子死伤近半,元气大伤,孔氏主动退位,师父也死了……我这次回去,儒宗掌门大概会落到我头上。”
“若我真的成了掌门,便再不能出青城。你们若是还想见这个孩子,就尽快来带走他。”
魏海棠似乎也没有太多力气评价中原发生的这些事,只听得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着叹息散在风里。
她擡眸看一眼窗外漫天飞雪,萧索落在她身。
她只问他:“你当真愿意当这个儒宗掌门?”
徐潜山不语。
面对着这个迟早要与自己背道而驰的儒宗掌门,魏海棠忽然笑了笑,她倾身过来,声音有一种叹息的意味:“徐潜山,你这个人,是不是很认情分两字呢?”
“……”
徐潜山的瞳孔猛地一缩。
等到明白魏海棠在说什麽时候,他往後退了几步,差点撞翻桌上的烛台。
夜晚的微风勾动烛火,海棠香气从记忆深处席卷上来,他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那是一种勾魂夺魄的明艳。
周围风雪寂静,他却仿若被蛊虫啃食,一时间心乱如麻。
徐潜山恍然回到了初遇魏海棠的月色,如此浓烈的红被镀上一层霜雪色。他张了张嘴,烛火摇曳了下,才蓦地被惊回了神。
他仓皇移开视线,呼吸略有些急促:“胡言乱语。”
然而那时,无论是对魏海棠的爱丶还是对徐安期的恨都不分明,徐潜山太年轻,以为他们总有相见之日,并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明白。
等到很久很久之後,已至中年的他无意翻开从明鬼峰借来的闲书,猝不及防看见故人在其中留下的不务正业一笔。
【太公破商,获妲己。光华耀目,太公掩面而斩之】
……极是杀风景事,却是不能忘情处。
徐安期的字迹早已干涸,徐潜山怔怔抚摸上去,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与旧事,猛地击中了他。
如意四年腊月廿四,兖州大雪,天地皆白。
徐潜山从兖州带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取名陆临渊。
同年,百越巫祝魏海棠下令断交。
此後二十年,中原与百越再无往来。
故人依旧海阔天高,潇洒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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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棠请求我将你带回中原,我写信给隐居的陆长清,他却不曾回信,我以为是他不想要你,所以转而将你带回了儒宗。”
“自然,其中还有我的一己之私。然而我等了这麽多年,魏海棠与徐安期都不曾来青城。”
徐潜山沉默良久,才叹息:“是我怯懦。”
故人往生,前尘往事皆成故纸堆空谈。徐潜山看向那个亲手被他抱回儒宗的孩子,药香横亘在两人之间:“陆临渊,你还有什麽话想要问我?”
衆人皆望向陆临渊。
自进门来,陆临渊始终不置一词,到现在他才眉头一蹙。
“魏前辈真的说我长得丑?”
徐潜山:“……”
似乎也没想过陆临渊冒出来这句,徐潜山一噎,不知在乱七八糟想什麽:“……你当时确实不怎麽好看。”
一旁的魏危顿时不太乐意:“徐潜山,你讲故事就讲故事,说陆临渊做什麽?他现在好看就行了。”
百越人护犊徐潜山早有耳闻,但如今魏危的姿态显然不是单纯地把陆临渊看做百越人的样子。
徐潜山一愣,猛地明白什麽,看向陆临渊,又惊又疑:“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陆临渊顿了顿,看一眼魏危才开口:“昨晚。”
徐潜山难以置信自己最亲近的三个人全被百越女子勾走的事实:“……是她强迫你的?”
不然百越女子就这麽迷人?能让自己的弟子受了刑都要半夜表明心意?
陆临渊默然伫立,如崖边青松般站得笔直,垂眸开口:“是弟子求仁得仁。”
那双与陆长清如出一辙的温润面容,正如三月桃花,灼灼动人,然而陆临渊与其父一般,虽外表温和恭顺,但质如韧竹,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从一而终,不折不弯。
他笑了笑,终于还是开口:“那很好。”
徐潜山一直都明白,他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都已成空谈,抛去他的怨丶他的恨,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平静地看过他这个弟子。
魏危冷不丁开口:“你觉得不好也不如何。”
徐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