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潜山絮絮叨叨,就像当年他苦口婆心劝诫陆长清时一样,如今他又将这些肺腑之言尽数道出。
他老了,就像魏危说的那样,活的时间不多了,总要在最後为自己这个徒弟做些什麽。
儒宗掌门,这是他能给陆临渊最好的东西了。
说到最後,徐潜山竟无法控制地猛咳了几声,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涌出,看样子就要就此驾鹤西去,到九霄云外与孔圣论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临渊上前,然而徐潜山的手却早他一步,轻轻按在他递过来的帕子上。
年老体虚之人的手是难以言喻的寒凉,陆临渊眼睫一颤,目光落在那苍老的手上,然後慢慢擡眼,看徐潜山向那双眼睛。
“陆临渊,我只问你一句话。”
徐潜山一字一顿。
“你真的不曾想过,当儒宗掌门吗?”
……
……
徐潜山倚在雕花木床的围栏边,微微侧身望向窗外的院落,看着魏危与陆临渊的身影并在一起。
他们停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下,累累红果压弯了枝头。魏危突然驻足,陆临渊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她仰头说了句什麽,陆临渊环顾四周,伸手就要去摘那垂下的果实。魏危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凑近耳语了几句。陆临渊明显怔住了,而魏危反而笑了起来,捧起他的脸庞,亲了他一口。
陆临渊低下头,耳朵慢慢爬上绯红,他犹豫了一下,牵住魏危的手,两人并肩而行,绕过回廊的转角,在斑驳的树影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
徐安期的幻象又一次出现在徐潜山眼前,阳光穿透他虚幻的轮廓,凝视着那对年轻人远去的方向。
“……我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这般劳心费神。”
玉函峰主推门而入的声音惊散了虚影,他半凉不凉的嗓音传来。
感受到面上吹来的风,就知道徐潜山还在开窗看着下面,玉函峰主冷脸扯过徐潜山的手,搭上腕脉。
徐潜山闭起眼睛,再睁开,朝他笑了笑:“这些多天的药喝下去,总是有些好处的吧?”
玉函峰主“看”他一眼:“不过是早死半刻与晚死半刻的区别。”
徐潜山看着他笑,只是过得片刻,再开口:“可我总知道了一些事情,还不算亏本。”
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穿过这间病气沉沉的屋子,劈开一道明亮的缝隙。玉函峰主突然道:“当年靺鞨铁骑破城,我妻子殁于流矢,我也因此双目尽毁。是你从乱军中将我救出。”
“我本一介布衣,靺鞨人毁了我半生安定,活下去之後,我只想痛痛快快杀几个靺鞨兵卒赴死,也是你三番两次劝我,让我活下来。”
静静坐在原地的两人,一个容颜衰老,一个双目尽盲,屋内陷入短暂的静谧,这竟是多年来难得的安宁时刻。
徐潜山叹气:“这些年你背负着这样的苦痛,日夜煎熬。要是如你所说,当年随妻而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实在不该劝你活下去,是不是?”
玉函峰主:“人总在某一刻想做一个决定後半生的决定,当年的我是如此。然而兜兜转转这麽多年过去,却发觉当年的决定未必是最好的。”
这麽些年,徐潜山与玉函峰主交情不算深,但他此时此刻却听懂了他在劝什麽。
徐潜山枯瘦的手腕轻轻收回:“我曾经想过,至少在死前见一面故人。可是这些年兜兜转转,什麽事情也见过了,什麽人也错过了。陆临渊不想做这个掌门,我就得继续承担这个职责。”
徐潜山声音很轻:“给我吧。”
“……”
“叮”的一声脆响,一个青瓷药瓶被重重搁在桌上。徐潜山刚要道谢,玉函峰主已转身离去。他既不想听这声道谢,更不愿感受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屋中的脚步声音原来越远,直到屋子里又归于一片安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徐潜山的呼吸声。
他凝视着桌上那个小小的药瓶,许久才伸手取过,伸手倒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
或许是幻觉,他几乎感觉到了这枚丹药化开的苦涩,那股凉意顺着血脉蔓延,让他想起这些年流过的血,荥阳城破流淌鲜血丶青城守城倒下的弟子丶他的那些故人……
最後,还有他自己。
从青城山上意气风发的三杰之一,到执掌儒宗的一派掌门。这一生的荣辱得失,是非功过,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