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出来了,魏危与陆临渊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
这样也很好,至少他死之後,他们能够互相依存,不至于太过于伤心。
话说到一半,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倏而化作燎原烈火,如火烧野草,在乔长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血从五脏六腑中浸出来,转瞬染红了整片白色衣袍。
乔长生没有内力,毒性侵蚀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精准地剜进皮肉,挑开筋络,撕扯着每一寸血肉,将生与死的界限拉成一条漫长而残酷的绞索,悬在无边的苦海上煎熬。
魏危几乎要抓不住他的手。
乔长生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声音低弱得几近消失。
他问:“只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你们的朋友吗?”
“……”
回光返照,再多的内力也不过是徒增痛苦。陆临渊缓缓放下手掌,而魏危的动作尽可能地温柔。
她的双臂穿过他的衣袖,抱住乔长生,任由对方温热的血液浸染了自己衣襟,她感受到的生命在她怀中飞速流逝。
“是。”
乔长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眼前模糊的轮廓,握着魏危手腕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真好啊。”
他很高兴。
他在这人间活了一遭,至少,还是有两个朋友的。
再然後,乔长生的意识变得模糊,涣散的眼瞳游移,在喃喃什麽。
乔长生已全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是谁。
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蜷缩起来,一会含糊喊着娘,一会喊魏危与陆临渊的名字。
到後来,这些话也低了下去,即使是魏危,也听不清他最後气若游丝,恍若梦呓的言语。
她跪在地上,耳朵贴上去,很努力听乔长生的最後一句话。
他在说,对不起啊。
他最後是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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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地平线吞没了最後一丝晚霞,昏暗的院落被夜色浸透。
在这片浓稠的暗影里,乔长生的侧脸隐没其中,那却有一种玉石般温润的质感,仿佛并没有死去。
陆临渊伸出手,擦去乔长生唇角的血渍。
扬州的这场大雨终于还是落下了。
沉重的雨点如同冰冷的泪珠倾泻而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巨网。
扬州的百姓纷纷闭门谢户,孩童在房间里点起一盏油灯,好奇地看着整个天地仿佛倾倒,被这滂沱的雨声填满。
这是扬州入秋来的第一场大雨,冰冷刺骨,来势汹汹,然而似乎也正是这场铺天盖地的秋雨,带走了日月山庄的尘封了二十馀年的罪孽,连同那位少公子乔长生,他前半生原本一尘不染的的风华,一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滂沱的雨势在子夜时分终于耗尽力气,悄然停歇。
日月山庄附近的山林中,雨後的萤火于山谷间倚草附木,迷迷不去,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眼前的景象,虚幻缥缈,竟与梦中一般无二。
这一夜漫长得如同凝固的寒冰,直至一轮红日带着磅礴的生命力跃然而出,无悲无喜地照耀世间。
积水反射出茫茫的阳光,好像当初在陈郡的那场大雪,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三人。
晨光带着暖意,落在已然冰冷的肌肤上。
魏危与陆临渊在乔长生身边,就这麽静静地守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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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今後的人来说,日月山庄的覆灭,乔长生的死亡,是中原与靺鞨正式开战之前的一个转折。
那时候靺鞨战讯还没有传到扬州,这样的惊天大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此,在茶馆说书人的口中感慨报复之巧如此,公平如此,而在局中者彼此不知。
……
……
长安五年八月十三,日月山庄庄主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澄清一桩隐瞒了二十多年的惊天大案。
百越巫祝现身扬州,取走靺鞨人赫连知途丶赫连归之首级,二公子乔长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于山庄服毒自尽。
同日,扬州大雨,万水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