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小心翼翼地牵起爷爷的手,他无法回应,于是她只能自己将他的手指弯曲,做出两手交握的姿势。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时的往事,从他们刚认识时天天拌嘴说起,说到後来,语声夹杂着哽咽与哭泣,泪潸然落下,聚集在口罩内侧,每张一次嘴,就能尝到一股咸湿,“老云……”
走出重症监护室,她那苍老的面容上,皱纹里嵌着泪痕,麻木的目光失去了焦距,她的嘴唇翕动,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什麽。
第二次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奶奶反常地牵起嘴角,径直走到大伯身边,说:“阿涛,带我去一个地方吧。”
“妈,你要去哪里?”
“去给你爸挑一件好看的衣裳,你爸爸年轻的时候最臭美了,每天都会问我这件衣服怎麽样,配这条裤子怎麽样,”奶奶嘴角扬着,眼里闪烁着泪花,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不知道吧,他最喜欢藏蓝色,我要去给他挑一件好看的衣裳。”
“妈……”
“走吧,走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老头子会怪我的……”她杵着拐杖向楼道蹒跚而去,无尽的走廊吞噬了她佝偻的背影,只留下了一片凄凉与寂寥,声音虚无缥缈。窗外掀起一阵热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云依斐还来不及怅然,耳畔突然响起了局促的步伐声与呼喊声,“5床家属在不在?5床,云桤正家属在不在?”
“爸,哥,快来。”
“患者突发脑疝,病情凶险,请签署一下病危通知书,我们会尽力抢救。”
情绪堆积到阈值,再多的累加都像是沧海一粟,激不起任何的水花。云爸爸握着笔,神经麻痹地牵着自己的名字,像是一个牵线木偶,机械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云依斐牵着妈妈的手,拂过父亲耳鬓的白发,她好像不记得父亲之前有这麽多的白发。只有倚着墙才能勉强支起自己的身体,她闭眼仰头,深深地叹息,好半晌才回神,分别联系大伯和伯母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很抱歉,云桤正抢救无效……死亡。”
匆匆赶回来的奶奶恰好听见这一句残酷的话,双腿无力承受身体的重量,倏地跌倒在地,怀里的黑色塑料袋滚落,藏蓝色的袖管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她连忙捡起袋子抱在怀里,手脚并用地爬到闭合的移门前,嚎啕大哭,“为什麽啊,我都已经下定决心让老头子体面地离开了,为什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什麽……”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与死神抢人,无异于一场赌博。
突如其来的丧事让他们措手不及,入殓,守灵,下葬,丧宴,云家人沉浸在浓郁的悲伤中,忙得晕头转向。
亡人无法让世人永远为他们驻足,活着的人需要一直一直往前走。等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後了。
家门口搭建的棚已经拆了,哭丧的乐队离开了,黑夜恢复了宁静,甚至静得有些诡异。
绵延的山峦挡住了群风,几缕燥热穿过山头的绿植後变得凉爽,带着枝叶的清香拂过云依斐的鼻尖。
她坐在爷爷编织的藤椅上,打开手机,对着漫天银河拍了一张照,选择对话框,发送照片。
没有响应。
和席承宇的对话在这几天变得松散,不是她忙就是他忙,那些急需宣泄的情绪因为迟到的问候,最後全咽了回去,自我消化。
“有有,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机。”云妈妈揉了揉她的发顶,因为这些天断续的哭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格外的温柔。
“好,晚安,妈妈。”
“晚安。”
云依斐托着繁重的步子,心绪繁杂,她把自己卷进被窝,直到陷入混沌的梦境,摆在床头的手机才短暂地亮起一簇微弱的光。
Axcy:刚才在会诊
Axcy:很漂亮,但是感觉你心情不好,怎麽了?
席承宇走出手术室,长廊上只有一盏灯还亮着,窗外的路灯倒是更加晃眼。幽暗的天空上没有星河,只挂着一轮圆月,同上次和云依斐一起看的月亮别无二致,但身边少了她的存在,月色变得冷清与寂寥。
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席承宇猜测她大概是睡着了。这几天总是这样,她给他发的消息,他要隔很久才有空回复,等到他发了消息,她又没时间回答,循环往复,就像是错时空交流。
x:睡了吗?
x:晚安。
x:等你回来。
他收回手机,披着清冷的月光,包裹着对她的想念,款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