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又是一阵墨雨降落。
李世民无端被淋了两回,旋即取笔往砚中蘸饱浓墨,撩袍三两步爬上木梯,擡手便往她脸上抹:“一遍是无心,两遍可是故意了,看哥哥怎麽罚你。”
“嫂嫂救我——”李惜愿忙不叠窜下木梯,揪住长孙知非披帛,直往她身後躲。
“二郎!”李世民随後追来,长孙知非喝止,“你跟阿盈计较甚麽。”
“阿音不知,我这件衣裳乃是今日才上身,你且瞧瞧被小六污成何样。”李世民抱怨。
“这还不容易。”李惜愿凑上前,干脆利落地在他袍衫上添了几笔,拍拍手,“这样可比之前丑衣好看了不知多少。”
衆人视去,见她沿着沾染的墨痕画了朵墨荷,出水芙蓉,生机盎然,较原先委实更出彩。
“你说甚麽是丑衣?”李世民却仍不依不饶。
“略略略。”李惜愿再次躲于长孙知非身後,踮脚向他挑衅。
长孙知非连忙从中调停,拽住李世民小臂,拉起偏架:“二郎莫要孩子气,我一路奔波腹中叫唤,咱们且去用晡食。”
……
李世民避开闹市,择了家地处较为偏远的酒楼,且定了所密闭的包间,李惜愿正奇怪,他却道:“今日为兄还宴请了一人。”
“我认识麽?”
“不识。”李世民摇首,“在场者惟我识得。”
那便是在晋阳结识的。李惜愿腹诽。
李世民手笔向来大方,将招牌尽数点了一遍,又唤酒博士端来一石美醅,酒李惜愿不感兴趣,惟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一道道添置的菜肴,写了一日铭文的小腹早已提出了抗议。
虽王氏家主兑现承诺每日设宴款待,然李世民乃识趣之人,坚称不用,同时为作补偿,每晚必带李小六吃一回外食。
此店特色乃是鲇鱼豆腐,酒博士将陶盖揭开,鱼香味随雾气盘旋上升。
望之青绿乃葱齑,嫩黄乃姜末,红椒紫蒜,方形豆腐,沸腾的白汤中掩映灰鱼,光瞧着颜色便已赏心悦目。
李惜愿眼巴巴地注视着食盅,可李世民延请的客人姗姗未至,她再眼馋也不能率先动筷。
“怎麽还不来?”足足盼了半个时辰,李惜愿神色怏怏地问。
“莫急。”李世民淡然道,“狱规森严,不可随意进出。”
“啊?”李惜愿怔住。
李二郎竟然请了个犯人。
“怕甚麽,刘先生又非亡命之徒。”李世民瞥了眼下意识缩脖子的李小六,“其因受姻亲李密叛乱牵连,是故蒙受牢狱之灾。”
“你若实在急不可耐,自可先食,想他亦不会怪罪你。”李世民又戳穿她小心思。
“等等也无妨,我也不是那般无礼貌之人。”她讪讪。
万氏千叮咛万嘱咐她务必做个淑女,便需自觉向长孙知非看齐。
刘文静于酒博士指引下进入阁子中时,甫推开门,便见女孩手托双颊,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顿然一扫而空,似是盼来救星,唇角朝自己咧了咧。
李世民随即起身相迎:“刘先生快入座。”
刘文静行叉手礼:“劳二郎久候,望恕刘某罪过。”
“辅机,此乃晋阳令刘肇仁先生。”李世民复向刘文静介绍,“这位乃是世民少年好友,妻兄长孙辅机。”
三人见礼毕,李世民吩咐酒博士将阁门阖紧,刘文静坐入席中,意识到女孩一双眸子正朝自己转悠悠徘徊,不免扬唇失笑:“想这位应是二郎之妹?”
李惜愿观他姿仪秀俊,举止雍容,目光一时舍不得挪移。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挪过半边身躯,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伸手捅捅她,李惜愿方才如梦初醒,挠挠脑袋:“啊,刘先生真好……聪明,我就是二郎的妹妹小六。”
刘文静笑了一笑,眸中流出和蔼柔光:“二郎妹妹机敏聪慧,肖似二郎。”
好会说话。
但面上仍是要佯作谦恭:“刘先生谬赞了,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比我聪慧过甚。”
懂事了。李二郎受用地拍拍她的小肩膀。
“二郎天纵奇才,神武雄豪,可比肩于高祖魏武,六娘毋须与他相比。”
然而李小六不知是哪位高祖,也琢磨不出魏武,待回神时,三人已然进入正题,询问对于时局之所见。
瞧来刘文静韬略满腹,谈吐亦是口若悬河,李世民连连信服颔首,待他执以师礼。
叉了块垂涎已久的鲇鱼豆腐,李惜愿心满意足地咀嚼下肚,边将三人言谈在脑瓜里作出总结。
刘文静认为方今李密围攻洛阳,皇帝远在淮南,四野躁乱,若能高举义旗天下不难平定。况且而今许多百姓赴晋阳避难,若是聚集可得十万之衆,如此乘虚入关,不出半年帝业可成。
然而李世民担忧李渊不愿松口,刘文静遂道,可与裴寂共同谋划,後者妙计频出,兼与李渊情谊深厚,不愁令尊无动于衷。
晡食结束,饭菜俱落入李惜愿腹中,长孙知非一路舟车劳苦,此时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惟馀三位男子不知总共夹了几回箸,霸业王佐之道却论了一筐。
归家後李世民照例先洗漱,回房後静倚胡床,等候长孙知非梳洗归来。
他翻阅手中书籍,烛火曳动思绪,正闭目思索间,门吱呀一声骤开。
一阵脚步声哒哒跑进来,李世民擡目视去,李小六伫立床首,朝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
“哥哥,你能不能早点儿造反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