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愿不无得意,弯了弯唇,眼眸挽成月牙:“我就说我阿耶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过阵子气消了就好了。不过,那你该如何谢我?”
“我家任何珍宝物什,凡有你相中的,自可奉送。”
李惜愿想了想:“你家有的,我家也有,恐怕我也不需要。”
李敳笑了笑:“但有一样,你家决然没有。”
“甚麽?”李惜愿起了兴致。
李敳眨眨星目。
“我。”
“我与你开玩笑的。”抢在李惜愿反应过来之前,李敳立时道。
他还欲再说甚麽,倏然,一阵马嘶遽然破空,震动耳膜。
随之马蹄疾奔,直直往李惜愿所在之处驰来,门口侍卫慌忙拔剑拦阻:“公主留心!”
那马却霎时停驻她跟前,似乎耗尽所剩气力,浑身神经一刹松弛,马身瞬间一歪,俯趴于地。
“是我的雪骓!”
李惜愿心头骤然蒙上阴影,几乎是冲向它,半跪下膝,察看爱马伤势。
白马雪亮鲜滑的毛色竟镀上半身泥泞,它疲累至极,半闭上双目,粗粗哼着气。
李惜愿爱怜地抚摸它的身体,蓦地,她胸腔一窒,瞳孔睁大,双手猝然颤抖。
那已成暗红色的痕迹,并非泥泞。
那是主人的鲜血。
周遭家仆侍卫好奇围拢,顷刻,来往人群听见一声大哭。
女孩伏着马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敳不知所措,只站在一旁怔立着,须臾张惶地问她缘故。
“我的罗将军——”李惜愿大哭不止,“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能教我舞剑,再也不能接他挂念的行俭回家了。”
女孩的雪骓认得回长安的路,携着一身血痕与风霜,足蹄沾湿沿途清露,星夜疾驰,日月不歇,只为即刻回去向她报信。
女孩心有灵犀,瞬间了然爱马意图,可伴随而来的,是如坠冰窟的巨大痛苦。
三日後,自河北而来的驿使终于将噩耗带归长安。
——洺水一战,罗士信自愿替换王君廓守城,城破被俘,少年面对招降宁折不屈,视死如归,遇害时不过二十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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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释怀了。”李渊亲自宽慰,李惜愿却耳塞目盲,倚墙抱住双膝,呆滞重复。
李渊慨叹,不知从何开导,惟能劝她:“人生注定无数生离死别,阿盈还是年幼,待至阿耶这个年纪,不知多少故人已与阿耶分道扬镳,阿耶起初亦会抱憾,如今告别之人多了,不知不觉已是云淡风轻,既已无力改变,只得自主接受。”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与人缔结羁绊,她情愿此生此世陷入孤独,也好过失去後翻山覆海般的绝望。
她突然後悔莫及,当初为何将他与裴行俨作比,或许是一语成谶,骁勇叱咤的万人敌,最终都丧命于风华正好的弱冠之年。
李渊劝说无果,见李惜愿垂首丧气,恹恹无力,只得请欧阳询来稍作尝试。
“比起徒劳伤悲,你有更重要的事可做。”老者步入屋门,一语令女孩擡起脸梢。
她嗓音微弱:“甚麽事?”
“为罗将军撰写墓志铭。”欧阳询注望李惜愿泪痕满面的脸颊,无声叹道,“这道墓志铭毋论技巧,情感,世上无人能及于阿盈。”
多年以前,当时年近半百的欧阳询,为早亡幼女作下墓志铭,过程中他一度悲恸晕厥,将无尽的思念与哀伤,寄托于笔下凝聚心血的墨痕之间。
「书法在本质上,是技法基础上的层层叠叠如波涛汹涌的感情爆发又酝酿的文字。」李惜愿倏然忆起爷爷曾教过她的话。
爷爷告诉她:「阿盈知道颜真卿分明以楷书见长,那篇《祭侄文稿》为何是天下第二行书麽?」
稚嫩的女孩懵懂摇头。
「因那不是文字,那是颜鲁公的血肉。」爷爷说,「他的兄长与侄儿父陷子死,惨遭叛军杀害,他对着侄儿的头骨,愤慨而悲痛地写下这封祭文,那时的他已经无力再撰写工整正楷,悲忿之下笔画勾连,遂成行书。」
激荡的情感难以言喻,便以文字相托付,那即是书法存在的意义。
李惜愿不禁深吸气,胸中有火焰燃烧,然仍存顾虑。
“我怕我写得不够好,无法胜任。”他的人生惊鸿一现,李惜愿不能保证为他画上完美的句号。
欧阳询淡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盈早晚将胜过老夫。”
“可是欧阳老师让我去卖字,我以为那是老师想让人打击我。”李惜愿低下头,嗫嚅道。
欧阳询提唇,轻敲她额头:“你竟不识老夫用意。老夫用心良苦,察你素来缺乏自信之勇气,正是知你作品定能吸引叹赏,好让你为之快慰,哪里是甚麽打击。”
原来,无论是欧阳询,褚遂良,还是偶然途经书画坊的魏征,三个男子心照不宣,默契地守护了女孩怯弱的信心,尽管他们事先从未同谋。
李惜愿感动得眼泪汪汪,可那难以解脱的哀痛令她无法握笔,杆身不停打颤,忽闻门外侍女来报,长孙郎君回来了。
自河北至长安一千八百里,日夜兼程需至少六日。
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他回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