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了下,屈膝行了半礼。
王举瞧崔述一眼,目光又落在周缨身上,不明所以地感叹道:“到底是长侍殿下身边的人,这位女史倒比雍王准备的农夫讲得还好些。”
“农夫虽以农耕为生,却未必懂得如何教人。”
王举点头表示赞同。
周缨已走到齐延身侧,齐延趁着乏累歇息的功夫问她:“周女史可知这片地,一年收成几何?”
“南方主种稻,冬季闲田种麦,一年两耕,土地得不到休息,地力降低,且春季多雨,易生病害,一亩地,在我老家,收麦在一石左右。”
“哦?”齐延心生疑惑,“既种麦条件不及北方,还能收成一石,为何我方才问皇叔的佃农,他却说收成只有半数。”
周缨点点头:“一来是北地雨水少些,也会影响收成。二来…”
她犹疑了下,没有往下说。
齐延求知欲起,追问道:“二来如何?”
周缨想了想,方慢慢说:“穷苦人家恨不能榨干每一分土地,每多种一株,便减一分挨饿的可能,连路边的犄角旮旯都要想方设法种上粮食,地界相邻的两家常有为此动手打起来的。但雍王府的这片良地庄子,有一半是作果园用的。”
齐延四下望去,举目所及,四下种满黄灿灿的枇杷树,反倒是这样种粮的地块倒像散落在果树缝隙里似的。
齐延这时才想起来以前听闻的一桩逸闻趣事。
那时先帝尚在,雍王宠爱加身,行事风流。
有一年,雍王在京中广征良农,培植枇杷,只因宠妾爱食枇杷,但北地枇杷成熟较晚,想让其能早些尝上这喜爱之物。
如今一看这离皇城最近的庄子上遍植枇杷,令他们也尝得今年第一鲜,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齐延再拿起锄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许是兴致散了大半,又或许是在想事情,劲头卸了个七七八八,手上进度慢下来,半天也没能往前锄出两尺地。
崔易没有谦让,将自己那块锄完,倒回来帮齐延。
齐延被激出胜负欲,擡手挡他:“各自计量论赏,你抢我的做什麽?”
崔易道:“日头大,既已知耕地要义,便已达崔少师今日安排此课的意义,何须固执?”
换作旁人说此话,恐要得一个不敬储君的嫌疑,但齐延却听得进去,只说:“话虽如此,但善始善终,由我自行来吧。”
崔易方听令退下,拿着锄头到另一侧另选一处,陪着他一并往前锄地。
周缨看了片刻,悄然退开两尺地,瞧见王举在那里笨手笨脚,没忍住上前指点道:“王统制,锄头这样拿更省力些,你这样太近了,不好发力。”
“是麽?”王举不好意思地停下动作,憨憨地挠了挠头,“不怕女史笑话,我自小拿的便是刀枪,从没拿过锄头,实在是笨手笨脚,做不明白这些事。”
周缨悄悄侧目去瞧崔述,为师者作表率,他极为专心地锄着他面前那道垄沟,倒还有模有样,半分不似四体不勤丶五谷不分的勋贵子弟。
见他不曾分心往这边看来,便知应不用提防王举,周缨于是坦诚地乐出声来:“王统制说笑,锄头与刀枪相比,或许并无差别,如何能使上巧力,如何便是最佳用法。”
王举被一言点透,调整好握法,果真觉得更容易了些,连连谢她。
那侧的目光这时倒又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周缨浑然不知,又转身和温瑜闲谈。
崔述听了几句,慢慢将锄头握紧了,迎着日头往前。
周缨这时转至这边来,逗他道:“崔少师,背日或可避目眩?”
崔述心中立时被熨平,平平地“嗯”了一声:“多谢赐教。”
周缨一乐,转身走远,又重新回到自己分到的那一小块地,慢悠悠地锄起地来。
晚间计量评质,在这群达官贵人里,周缨当之无愧以一敌衆,齐延赏了两匹绫布丶十锭银锞子并各色黍粮一升,以示对其不忘根本的嘉奖。并赏崔易一份。
其後几日,崔述安排齐延和崔易在雍王庄子上学习除草丶播种等诸多农事,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却心力惊人,事事躬亲,竟真将王庄上这时节的农事全数体验了一遍。
待回景和宫,见着晒得黑黝黝的齐延,章容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但到底还是道:“崔少师设此课,倒比观亲耕礼要有意义许多。”
齐延表示赞同:“往常总于纸上学稼穑,如今亲尝滋味,方知往日过于铺张,望母亲往後能削减我之日膳,少做几道菜肴也是极好的。”
不想他竟会主动同她提起这样的事,章容将他搂进怀中,温声道:“殿下学有所悟,自然依殿下的。殿下以身作则,我自也不能落後,往後宫中用度,我会再重新斟酌考虑。”
章容叫人将齐延带去盥洗,这才看向周缨和温瑜,各自赏下一副金累丝头面,又单独留下周缨叙话:“自你来景和宫後,殿下话多了些,往常有话总闷在心里,如今却肯同我说说了。”
周缨垂首,恭敬回道:“殿下日渐长大,善抒己见不过早晚的事。又有崔氏子相伴,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平日间谈笑自然也多了些。”
章容一笑:“崔氏哥儿自有他的功劳,我知道赏。但你也不必辞,非用心相待,必不能叫殿下对你付以信任。这两月来,你之表现,我皆看在眼里。这几日在庄子上,每日奏报我都看了,你亦不错,殿下这几日很开心。明日我叫尚宫局制诰,晋你为掌籍吧。”
周缨谢过恩,起身出殿。
殿外,晚霞初上,层层叠叠的云彩浮在天际,橙黄朱紫,一片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