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月(八)
乞巧楼宴散後,六尚仍忙着收尾。
周缨留下帮尚仪局相熟的女史整理今日席间仪注并赏罚名录,以便交尚宫局存档。
虽一直随侍在景和宫,但她到底名义上是尚仪局女官,遇尚仪局公事繁忙的时刻,她若抽得出空,也常过来帮忙,大家都习以为常,有说有笑地和她唠着嗑,恭贺她今日受皇後赏赐。
周缨笔下不停,边忙活边礼貌回应。
事并不算多,不多时便整理完文牒,周缨出得门来,瞧见祝淮方和林尚宫议完事,正站在院中望月。
她走上前,劝道:“祝尚仪,夜来起露,当早些回寝歇息。”
祝淮转头见是她,笑着说:“正在等女史取文牒,稍晚些便回。”
周缨便也没有什麽好说,正要请辞,忽听她道:“当日我其实很想将你留在我身边做事,但侍读之事,皇後更想用新人,选来选去还是你更适合些。再者,你若能在中宫和殿下跟前当好差,亦是我这举荐之人的荣光,便也只好荐你去明德殿。如今看来,倒是没有看错。”
周缨淡笑着回她的话:“谢尚仪当日提点,入景和宫做事两载,从不敢忘。”
“两年了,还经常回来,自是没有相忘。”祝淮探手拍了拍她的肩,叹道,“当日望你少一分安分,多一分勇毅,方能攀高折远。”
停顿很长一阵,她才往下接道:“但也断然不敢预料,短短两年,你竟已敢主动请缨去做这样凶险万分的事情了。阿缨,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厉害些。”
周缨对她福身行礼:“尚仪谬赞。两年间,仍时常感念尚仪昔时教导,虽诸事加身而不敢忘。”
“你名义上仍为我尚仪局女官,代表着尚仪局的脸面。你在中宫面前得脸,于尚仪局亦是极好的事。”
祝淮原本一直维持着得体的淡笑,此番面色渐沉,语气郑重:“但是往後,若再有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毕竟蛛网暗织,盘根错节,上意又难揣测,有时候稍有不慎,便是有人有心,也未必保得下你。”
“我记下了,再谢尚仪提点。”周缨自宫人手中接过一只六角宫灯,递给祝淮,“夜深了,我便先回景和宫了。操劳一整日,尚仪也早回早歇。”
祝淮目视她施然离去的背影,长长吁出一口气,待女史送来文牒,方往寝房去了。
与白日里的炙烤不同,入夜後凉风习习,一路明月清辉伴身,本该是个还算凉爽的夏夜。
然而周缨手心却慢慢地浸出了一层薄汗,这时才後知後觉地察觉,心在胸腔中隐隐跳动得厉害。
她如何能不怕?
去时便知哭庙者皆为宗亲之妻,夫婿无一不身份尊崇,其中拔尖者更是跺跺脚都要令皇城抖三抖的主儿。
倘若圣上并不十分坚定,一旦因当世之议和祖宗礼法而稍有退缩,今日过後,她这捧绶牌领禁军逼宗妇的出头鸟便会被祭天,兴许连全尸都留不下。
即便此刻知晓了中宫的态度,兴许也代表着圣上的态度,但此事定还没完全结束。
明知此路艰险,但她後退不得。
她需要在景和宫有更进一步的位置,更想为这新令的推行尽微薄之力。
心本就悬了一日,如今更从蕴真那里再添一桩心事,不由思虑越深。
她步子放得慢,待慢吞吞地行至景和宫外时,温瑜从黑暗里蹿出来,一把拽住她的小臂,将她拉至暗处,语气焦灼:“你去哪了?还有心思在这慢悠悠乱晃,出大事了。”
周缨似有所悟,果然听到她道:“听说肃王夜闯宫门,亲自上疏弹劾你,身为後廷女官却插手前朝政事,还残害宗室子嗣。”
“你如何知道的?”
“殿下方才出殿更衣,叫我寻到你,先告知于你。”
温瑜拽住她的手越发用力,周缨臂上隐隐作痛,轻轻使力将她的手指掰开,冲她笑了一笑:“没事。我去之前就设想过这种结果,眼下娘娘尚在和圣上商议?”
温瑜点点头,面上浮着焦切之色。
不知数的蚊子趴在脖颈上,旁若无人地叮了一下,周缨擡手一拍,借着大殿的光亮去看,留下一掌殷红的血迹。
透过染血的指缝去看,景和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进得宫门,隔着老远,亦能听到章容略含怒意的声音从偏殿里传出来:“命妇们前脚出了宫门,我後脚便回来了。就这麽一会子功夫,肃王便已得知王妃被扣下的消息,还将折子递给了陛下。怕是一早便写好了折子候在宫门外,只等着时机向我发难吧!”
温瑜听得心惊胆战,忙将周缨拽回後罩房里的寝舍,将她按坐在榻上,嘱咐她:“到底是亲王,平日与圣上的关系也非很差。你先想想,如果圣上真要安抚肃王,要拿你开刀,你当怎麽办?”
周缨的目光透过未曾关严的窗户,落在前头的偏殿上。
偏殿里的问询仍未结束。